十分钟后,副官的营帐里陆续集结了五十名队长,坐在前头的不是副官卫栀,是神出鬼没的饮月君。
北堂上尉百思不得其解,饮月为什么要景元跑一趟,小孩在寒风里跑得一头汗,他原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听景元说完后,逸风挑着眉毛:“怪事,饮月大人刚在频道点我去副官那——他怎么不在频道里叫你?”
队长也想不明白,但逸风问他,他又能问谁,总不能问景元。三个人小跑过去,碰巧见主帅营中走出一批军官,正各自回营地。他们似乎是最后进来的,因为丹枫对北堂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关好门,打开波粒屏蔽装置。
这一颗驻地种长得奇高,穹顶离地三丈,房间空旷,饮月在一片肃静中安坐,不怒自威,尉官们亦不苟言笑,景元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像嗅到风雨欲来的味道。
将领问:“各队中有何人因故脱队?”
尉官们依次回答无。
将领再问:精力充沛否?武备锋利否?以死效忠之心有无?
三个问题出来,几乎在场所有人清楚他要做什么了,坐姿都端正几分,景元越过前面人的肩膀,看到丹枫泰然自若地下令:“尉官带各自的队伍去领三日粮草,务必静,动作快,不惊动其他人。备星槎于浅港待命,半个时辰后出发。”
语毕,众人散去。北堂回去挨个通知队员准备行动。前半夜大家轮班放哨休整,养精储锐,听到命令能马上动作起来,一人搬一箱压缩粮食上了星槎。景元凝重地坐在驾驶舱内,北堂看他脸色,拍拍他头顶:“之前不是跃跃欲试嘛,怎么现在愁眉苦脸的?”
景元抱着胳膊,笑不出来。北堂在他眼睛中捕捉到一丝恐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对少年的年龄有些实感:“害怕吗?别慌张,饮月大人在的地方,死伤率永远是最低的。”
景元仰脸道:“怕,但不是怕自己死。”
北堂了然:“也对,你才十六岁。等你再活多个两百年,你就会习惯死亡,习惯袍泽在身边倒下,直到自己倒下的那一天。能来得这里的士兵,死了不怨任何人。若有谁离去,我们要做的是秉持他们的遗志,提起血和剑,如此足矣。”
他喟叹道:“死亡,是战争的常态。”
景元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少年瞪大一双琥珀色眸子:“哥!打仗前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北堂立刻双手合十:“龙祖在上,当我胡说八道。”
领头的星槎传来讯息,提醒他们跟飞。北堂拨开操控星槎的几个按钮,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景元吐出一口气,打开广播低声通知队员们坐好扶稳,星槎即将离港。片刻后船体震动,引擎嗡鸣,星槎在匝道上加速,推背感将他紧紧掼在座位上,他按部就班地配合驾驶员抬升星槎,光幕显示的速度正飞快地攀升至第二速度,星槎像离弦之矢地冲破黑天,冲进猩红的大气层,爆裂燃烧的气流和物质擦着放火涂层溅起火光,像命运的千百只手殚精竭虑地阻挡他们。
但引力终究不能遏止人类飞天,恰如七千年前对未知的惧怕无法停止九艘巨鲸般的星舰航入黑暗的、深沉的、凉爽的海。
寂静和薄暗中,数字增长的速度变缓,继而倒退,光幕上的内容突兀且无声地变化,景元马上反应过来:“饮月大人传来的地图。”
舰队最终降落在一个沙尘弥漫的小行星上,罗浮制式的军用星槎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放下脚架和车轮,从星间穿梭的模式切换到更适合沙地的行军模式。
风沙大作,丹枫没有要求他们下船会晤,他在各星槎内放置虚拟投影,声音冷静清晰,不似副官联系时那般充斥着噪音。船上的同僚隔着两三米听虚影讲话,唯独景元仗着刚从驾驶舱钻出来,也仗着丹枫看不见,靠在门上盯着他站在沙暴中的模样,及腰墨发不闻风动,裹得严严实实、宽大修长的手中举着一尊清酒。
“六个时辰前,我与斥候取得直接联系,获悉离朱明五十个天文单位之处,有造翼海盗‘寡妇鸟’泊船‘筑巢’。斥候观测‘巢穴’活动十五日,推测海盗在更早前派出一支突袭小队养于暗处,共计两万人,驾有四艘中小型飞船。为了躲避敌人的耳目,她没有作巡回式侦查,仅作小幅度勘测,仅能凭靠波段频率判断敌人在我们脚下的星球,无法获知该小队的具体位置,”景元稍微移动身体,从侧面看到饮月淡漠的表情,“此番行动,目标是三日内清剿该小队。”
出乎他的意料,船舱里的队员们安静老练地等待投影接下来的话,像早已习惯长官天方夜谭似的作战计划。
“既望前夜,我受将军旨意,领兵至此,抵御造翼者干扰朱明战场。今朱明仙舟尚未与步离人开战,放任造翼者潜藏,无异于放毒蛇滋生成患,对朱明,对罗浮,皆为灾祸。
“我无意与寇雠交涉,更无意坐以待时。踏上此地,为的是尽灭敌军后手,断其臂膀,败其士气,使之望风破胆,惶惶不可终日。此战亦三军狩孽物之首役,是以只可胜,不能败,愿诸君随我深入黄沙追寇,以两万敌首昭告帝弓箭矢所向。
“无论生死,饮月同在。”
丹枫站在漫无边际的黄风沙暴之中,酹酒于旱地,靴前洒下一条深色的湿痕,无数砂砾升起,落下,将其湮没。
他说:“启程。”
在一颗陌生的星球上找寻藏起来的两万人,听起来冒进又鲁莽。这行星的气候远不如离-癸未肆温和,平静时烈日当头,黄沙遍野不见活物。恶劣时,间歇性的沙尘暴席卷而来,白日也变作黑天,风暴像刀片似刮过星槎,连若木-息壤联合技术培育出来的枝体也卷起道道擦伤。在这种极端天气找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敌人——毕竟也不知道斥候靠不靠谱——一旦主帅失威,军队就容易哗变。
然而他们在沙暴中连行两天两夜,差不多走了大半个星球,不见有任何人怨言。
景元起初不明白,北堂说“这六千人是饮月大人专门点的人”时懂了一半,在休整时看到沙暴被遏制,黄沙混着雨水从屏幕前流下时懂了另一半。
以至于走到第三天,眼看就要弹尽粮绝,他们仍在沉默地行军。
在一块风蚀残丘的背风处,两个孵育种坐在巢穴门口放哨,听着里面的卫天种饮酒作乐。在这鬼都不愿意来的破地方,日头太苦,月亮发坏,纵使造翼者再喜好风天,也忍不住抬起羽翼挡在脸前。
聊天谈及的内容也简单,无非是抱怨这么差的天气还得值守,不知道里面的大人物吃饱喝足能不能留下一点残羹剩肉,干完这一票回去有没有可能让羽毛更光滑鲜亮一些,通俗地说,也就是有没有晋升的机会。
有片带状的岩石庇护,巢的位置勉强能看清人,但三十丈以外烟尘弥漫,可见度低得令人发指。天上地下,视野所及之处皆是飞舞的砂砾,看久了,便像雪崩后分不清上下左右,易迷失方向,觉得最深处的风暴将要压过来,阴影越发暗沉,最后……凝出一道人影。
来人一扬手,飘动的沙粒被水滴坠着下落,滚动的沙幕沉入脚下,他身后影影绰绰的事物渐渐披露出真实的行迹,训练有素、阵型严密的云骑军遵照他的手势,手持银弓,向前冲锋。
整个过程不到两三秒,孵育种呆愣地看着他们出现,刚明白这不是高温灼烧出来的幻觉,还未起身,两支无声的冷箭穿透他们的头颅,光矢化作流光,温热的血浆泼上巢穴的木门。动作已轻得不能再轻,但卫天种捕捉到仆从异常的戛然而止的谈话,抄起火铳开门查看状况。
迎接他的不是两个卑躬屈膝的奴仆,碾着沙暴天气而来的是一支在死寂和干旱中巡猎三天,刀口亟待舔血的军队。
瞳孔中倒映出额生角冠的高位者,抬手比了一个手势,数十支光矢从天而落,在死亡穿透他身体和羽翼之前,造翼者暴出嘹亮高亢的鸣叫:“敌袭——”
云骑军的突进在战局上抢夺到一定的先机,但敌众我寡,战场残酷,没有人能说轻松。
绘制罗浮标志的军旗狂乱地摇摆。景元一剑劈开一名卫天种的羽翼,造翼者吃痛,愤怒地用刺刀捅他的眼睛,骁卫再一剑挡开,反手刺死她。他从尸首脖子中抽出长剑,忽闻天上传来与环境不同的风声,心中警铃大作,顺从求生本能先一步侧跳躲开,两发枪响,刚抛下的尸体出现两个大洞。
景元回身取弓向天空射出光矢,风势加剧,箭的轨迹有所偏移,他面色难看地望着造翼者躲开飞远,敌寇轻蔑地笑,悬停半空又是两枪。
少年哈地一声跳开。风影响箭道,同样影响弹道。除非以数量取胜,双方的点对点远程攻击都很难奏效。
他在地面疾走,脑中快速思考怎么对付天上飞来飞去的造翼者。空战是造翼者的统治区,甚至在风沙中也如鱼得水,他们骨骼轻,爆发力强,常躲在百米开外射击,又趁其不备俯冲下来抓人飞到高空抛下。
在战场的另一头,有一只背负六翼的怪物正用这种方式抛砸星槎,那玩意有张人的面孔,但比之其他造翼者,它更像返祖的鸟类,身披鲜红的羽毛和长长的拖尾。恐怕那就是造翼者在这的根据地的头目,他要想办法去南边帮其他人猎杀它。
他看向头顶长灰色羽毛的敌人。
首先要解决这个麻烦。
飞行是他们的优势,也是他们的弱点,这意味着他们无法装备重甲,承伤能力极差。最保险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是在空中制造麻烦,迫使他们低飞,趁机翻上去或者把他们拽下来。
想到这个念头时,脸上滴下温凉的触感,他摸了摸脸,抹去无色无味的液体。
是水。
他仓促地望向天空,看到沙暴之上云层向战场上方汇聚涌动,拧出藏孕雷霆的积雨云,紧追着景元不放的造翼者同样错愕地看向高天,骁卫趁机射出袖锁缠上敌寇的脚,勾着绳索一跃,扑到造翼者背后,利用盔甲的重量往下坠。
造翼者奋力往上飞,注意力却不在景元身上,他像被拔毛的鸟类跌跌撞撞地乱飞,喉咙间挤出嘶哑的啼叫,尖锐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不止,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愤、恐惧、仇恨:
“饮月君!!!”
暴雨霎时而降。掺着泥沙的水流砸在翅膀上,羽毛的防水脂在这场来势汹汹的非自然降雨中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造翼者狂暴地想将雨水甩落,也想把背上这小子摔死,拼命地用利器捅箍在脖子上的双臂。
景元痛得闷哼,在雨中嗅到自己的血腥味,他在半空被甩得天旋地转,造翼者不愿意低飞,再这么等下去也无济于事,他一咬牙,干脆拧断造翼者的脖子,未死透的神经驱使羽翼挣扎着扑棱了一会,珍珠灰的羽毛凌乱地脱落,最终脱力地直坠地表。
他眯着眼睛看急速放大的地面,同袍还在和敌寇们厮杀。
这么高……
饶是仙舟人领受的不死赐福再强,这么摔下去也得断几根肋骨。
他垫着尸体做好撞到地上的准备时,下坠感一滞,颈后像被人勾住盔甲提起来,他慌张回头,以为被造翼者勾住命门,不料一转脸看到巨大青透如昆仑玉的双目,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还没看得清龙目下的红痕,只记得龙鳞像片甲般滑过金属的光泽,就被放到地上,再抬头,蜿蜒百丈的苍龙重新回到云层,在雷暴中若隐若现,不见首尾,唯有百里雷光如天堑裂痕向远方轰鸣不止。景元回神,走了两步,脚下净是泥泞的砂石,横七竖八地倒着敌寇的残肢,血和羽毛肮脏地被泥沙覆盖,雨怎么也冲刷不干净。
但冲干净他掌心的血,血肉模糊的创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忽闻脑后一阵气息声,他堪堪侧脸,一支光矢贴着脸边飞过,洞穿身后造翼者的头颅。
“好险好险!”一狐人女子踩在堆积的尸体上,茈藐色的耳朵弹了弹,她摘下护目镜,嘴边挂着笑,手上却是三指勾弦,反身射穿逼近的敌人脑袋。“你要是出什么事的话,镜流可不放过我和丹枫。”
景元重新把剑换回到右手,惊讶地喊道:“斥候原来是你!”
“那当然是我啊,整个联盟哪有比我更优秀的斥候,”白珩猛地甩甩头,“哇,龙尊大人这雨下得,防水剂都挡不住耳朵进水!”
对,龙。景元环顾一圈,找到六翼巨鸟的方向,拔腿就要狂奔,被白珩一把拽住:“我们去攻西北边的突破口,南边交给丹枫。”
她说得不无道理。造翼者开始节节败退,他们要去围剿追兵,剩下的,交给从天上引水走道的苍龙。
只需看化龙的饮月一眼,就能理解众生为何苦求星神一瞥。文明进化千年,再引以为傲的成果都比不过龙祖血脉塑造的巍峨身躯,跃天则丰云助雨,落地则引沙水犁地而过,造翼者没有躲开就会被搅碎在浊水中。
六翼敌首向天引颈而鸣,鲜红欲焚的翎羽上竟腾起离火,两种星神的力量缠斗在一起,天生天养的爪牙和羽翼鳞片较量子枪炮更有杀伤力。景元远远地看着两头非人的凶兽用迫近原始的方式撕裂对方的筋骨和皮肤,第一次意识到丹枫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不仅是寿命长短的不同,生物层次上更是天差地别。
无论饮月君平日是多么疏隽冷清,一袭鹤纹白衣纤尘不染,在战场上,饮月就是代表胜利和死亡的血色旗号。他残忍,锋利,强盛无比,造翼者的火愈燃愈烈,龙身紧紧缠绕燃烧的羽毛,像人徒手握住一簇火焰。敌首攀至高空引吭高啸,暴烈的血火蒸干方圆十里的水和沙,光芒凌厉得犹如第二个太阳,火光贴着龙鳞燃烧,盛得几乎看不见龙在哪。
但走水的龙仍在那,鳞片寸寸缩紧,挤压得火势越发旺盛,最终砰地一声燃烧殆尽,盛极的烈焰碎成万千火尸,血与火纷纷扬扬地炸开,熄灭在灭世般的暴雨中。
饮月终于松开那团死去的虚无,在风和云和水中潜鳞戢羽,变回丹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