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乾坤街异变

这场仗打得不可不谓雷厉风行。从击杀第一个孵育种开始,到他们粗略打扫完战场,共计不到七个小时,其中清点俘虏和伤亡战友的数量花费了不少时间。

饮月和历代将军一样,不喜杀降。他在空中分尸“红寡妇鸟”的场景吓破了许多海盗的胆子,连溃逃都不敢,纷纷用羽翼抱着脑袋喊要投降。景元可以理解他们的想法,任谁看到上司被分成一块块地洒满自己一身,除了冷血的步离人,应该都会害怕。

最令他意外的是本次作战中六千名罗浮士兵的死亡人数为零。彼时药师垂枝,予仙舟无尽形寿,求药使因此得到生命力异常充沛的身体,如果不是被打碎“脉络”或者“核”导致生机无法流转,仙舟裔并不容易死去。但在战场上,双方士兵都抱着不死不休的决心,随便一道加仑叶天基武器打过来,或被金属浪潮绞碎,或被孽物吞食,或被同归于尽地焚烧,都是死无全尸的死法。这也是为什么仙舟裔对战步离人难免死伤惨重——猎群喜欢撕裂敌人。

但这一战结束后,确实每个袍泽都回来了。

北堂说得在理,跟饮月出征,和随腾骁征战不一样。掌控全场战局安排战术的是他,杀敌的主力是他,战争结束后给将士们看诊的也是他。

逸风被造翼者砍了头,北堂给她把身子和脑袋捡了回来,随军医士拿出蛋白针线准备缝合,丹枫走过来,探手扶正头颅。景元在边上好奇地看着。生力从他掌间催发,断裂处的皮肤像活了过来,暗红色肉芽攒动着靠近,头部的皮肤拉上身体的皮肤,隔着尚未愈合的缝隙能看到白骨和神经血管再生瞬间。

如果不是即将醒来的逸风面露痛苦,少年几乎要惊叹出声。

丹枫看了他一眼,朝着下一个伤患走去。

但景元跟上他,小声地啧啧称奇:“丹,咳咳,丹枫,我知道幻戏里肉白骨活死人的神仙是怎么写出来的了。”

持明停步转身,景元被笼罩在他影子里。龙尊比未成年的仙舟裔高出一个头,被他这么俯视着,景元久违地感受到压力,有点想开溜。

“怎么了嘛,我,咳咳,”他把脸埋在手臂的衣料上咳嗽,“我说错什么了?”

温凉的手指勾起他的下巴,然后搭上他的眼睛,景元什么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丹枫已经拨了拨他的眼睑,检查完瞳孔和结膜。

“张嘴。”

少年脑袋里嗡嗡的,一片空白,但直觉叫他最好还是乖乖张嘴。丹枫一直没摘下手套,织物贴着皮肤顺滑清凉,沾了点体温,还带着点极淡的血腥气。景元被他捏着下巴,胡思乱想,估计是身上沾的血太多,万能咒法似的云吟术也消不净。

年长者捏着他下巴看看口腔,又松开,问道:“你没有戴吸氧管?”

“我戴了,下船前北堂就让我们戴了,”景元从兜里翻出便携式鼻管,“但好像没什么用。”

丹枫收回的手重新摊开,捂住景元的口鼻,半大少年的脸意外的柔软,他抓紧了点这只想跑的猫:“想象你能呼吸,用力地吸气。”

景元被他箍得喘不了一点气,只得听话地做了个吸气的动作,一股温热的气息顺势进入他的呼吸管道,嗓子眼突然变得很烫,像有团火藏在那。在丹枫松手的下一秒,他没忍住可劲地咳起来,喉咙里呛出一滩红色的沙。丹枫监督他吐干净了,才松开放在他后脖子上的手。

他等小孩顺直了气,说:“跟我去医助室开两剂濯清剂。”

景元满脸通红,大概是呛老实了:“哦。”

“还有另一件事,”丹枫屈指点了点他颧骨下方的位置,“你要长智齿了。”

景元瞪大眼睛看了他两秒,露出和逸风不相上下的痛苦表情。

与此同时,白珩联系上饮月的副官卫栀,两个飞行士是老相识,简明扼要地交流一番过后,卫栀表示会立即派人和船来接头。他们来得很快,等战场清扫完,对接的人也就到了。连着三天三夜胆战心惊,景元一上星槎就抱着剑睡着了,惺忪醒来时,在舷窗看到晚霞色的离-癸未肆,竟有几分亲切。

首站告捷,自然要开庆功宴,营地内部一派其乐融融,唯有主帅的营帐静悄悄。

饮月检阅着副官呈递上来的文件。白珩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拿着收集到的鲜红羽毛研究,她问:“查出是谁了?”

丹枫将文件传递给她,让她自己看。

上面的信息很简单。仙舟上有孽物的细作,有些是安排进去的化外民,有些是仙舟的奸细,仙舟之大,载万万民,难以避免这鱼龙混杂的状况。腾骁分拨军权的当天,白珩便观察到造翼者悄悄移动,安置新的布防,她提议让饮月把人带过来测一测,饮月趁势做了个局,让副官从一开始就替他传递命令,好让他前去剿敌时,细作们也相信他仍在离-癸未肆。卫栀在他动身后分批传下假消息,测试泊船筑巢的海盗们有什么动作,也监视士兵们的异常行为,很快锁定嫌疑人进行逮捕。

白珩一目十行,看完后将文件往桌上一拍:“哎,看得本小姐头疼,还给你,我去晚会上喝酒。”

她一个无名客,不管这事自然有主帅来管,让丹枫头痛去吧。晚会还没开始,景元在帮忙运酒坛子,白珩远远见了,先去问管理人能不能让她喝上两杯,再去勾景元的肩。

景元吓得炸毛,白珩老神在在地竖起手指晃了晃:“小卷骁卫,这么不警惕可不行,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景元还没回答她,她又遗憾地说:“你怎么不是狐人呢?好想看你尾巴竖起来的样子。”

“……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吓我,”景元叹了口气,继续推着酒坛往会场走,“你怎么来了?”

“我来等你运酒过去,然后喝两勺,”白珩抓住推车侧面的兜网,帮他出把力,“除了我,还有谁吓你?镜流不可能,应星的话,你吓他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总不能是丹枫?”

景元移开和她对视的眼神。

“他怎么吓你了?”白珩兴致勃勃,“来和姐姐告状,我回去再跟镜流告状。”

景元坚决地回避该话题。好在白珩不是非得知道,她在海盗船上当了半个月间谍,与酒分离十五日,现在大半心思都在酒上。

离-癸未肆迎来又一个夜晚。丹枫从关押叛徒的地牢出来,卫星浅亮的反光照在他身上。这里的温度符合持明喜凉的习性,但戈壁水分不多,暴露在外的皮肤干燥得有起鳞的迹象,他在夜风中蒸掉身上的血味,向庆功宴走去。

饮月面冷,却是个好上级。庆功宴他会去,作为主帅说几句振奋士气的话,随后便任士兵们庆祝,他独坐冷清处小酌。

某只酒量又菜又爱喝的狐狸已经醉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拉着尉官们玩猜茶,大谈自己是怎么混上“尘民”(造翼者社会中不具有飞行能力的外来种族)的飞船,又怎样运气超好地赶上巢穴召人手回去打杂,有惊无险地当了半个月没人怀疑的奸细。

她的酒葫芦上有道裂纹。还是旧的那个,丹枫想,应星还是没将新的玉壶送出去。

景元偷偷地瞄主座上的人,前辈笑眯眯地说:“饮月大人这么好看啊?”

他打小脸皮就厚,被戳中心事也不表现出慌张,嗯嗯地应声:“太酷了。”

北堂哈哈地笑:“我第一次看到饮月大人的龙身也是这个反应,终生难忘。后来再看多少次,还是想要感慨,如此鬼斧神工的生命竟然不是神话。”

景元看着他的尖耳朵:“你不是持明吗?你……”

“不是所有持明都能化龙的……或许汤海时代可以吧,不过那已经成为久远的传说。现如今,能化龙的持明只有五位龙尊,饮月大人便是其一,他和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的说法和景元所思所想重合,少年问道:“怎么不一样?”

“你不知道?”北堂想了想,“告诉你吧,反正不是什么秘密。我们持明啊,说是可以浴月重生,蜕鳞轮回,但其实转生后记不得前世的半点事情。除了一副皮囊和前世相同,其他的知识、法术、礼仪制度都要重新学习,这样看来又和其他种族的新生儿有什么区别呢?有上了年纪的仙舟裔认出我的样子,她告诉我,我曾经和她并肩作战,我曾经也当过饮月大人的副官,但无论我怎么想,我都想不起来了。”

他说这些话时,眼神落寞。景元一时听呆,绞尽脑汁想要安慰他,却听他话锋一转:“但龙尊,记得轮回的每一世。”北堂的声音低沉,像诉说某个禁忌:“躯体凋亡重生,灵魂亘古不变,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才是「不朽」的后裔,我们只是龙祖陨落后的残次品。”

景元咬着筷子尖,飞速思考:“那岂不是……他有多大年纪了?”

前辈微笑地做出他个人的标志性耸肩动作。

饮月在沙暴立下的战功像是连锁反应的开端,朱明和步离人开始交火,景元每天能听到新的战报传入,一周后曜青的先锋部队加入战争,海盗们自以为隐蔽地监视离-癸未肆营地的情况,丹枫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侦察兵藏都不藏地前来找死,他会派人上去追杀,其余时间摆出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景元挺想知道海盗那边是怎么想的。

在一场闪电战中被杀了两万人,烧掉整个据点,应该很愤怒,并且警惕?他还记得灰色翅膀的造翼者喊出饮月君的名号时有多么恐惧。那他们派来的侦察兵看到饮月每天练兵半日,晚上士兵们欢喜热闹地唱歌跳舞开篝火晚会,会怎样呢?有觉得被轻视或者羞辱吗?

不过晚会的闲暇时光和他没有关系。他苦哈哈地想,当丹枫的兵不比师傅监督他加练时轻松。

第十二次被挑飞手里的剑,景元像小孩子耍赖似的往地上一坐:“不练了!”

他一开始输得很不服气,中间越败越勇,越勇越败,到最后被虐得麻木了,彻底明白对方的武艺比他高强不知道多少。

丹枫没有对他耍小性子发表意见,景元悄悄抬头看他,见他手指一张,落到地上的剑引到他手上。他平静地翻了个剑花,挽剑于肩,侧脸看锋刃,一绺鬓发滑过剑身,雪亮地映照出他浓墨般的眉眼。

撑着地的手指不由得蜷曲,抓进泥土。

“遥岚破月悬。镜流把她以前的佩剑给你了。”他念出剑铭,翻手负剑贴于腕下,将剑柄那端交予少年。

景元尽力忽略怦怦心跳,从他手里接过剑:“师傅说,在战场上要有一把趁手的兵器。”

“作为一柄剑,它足够适合你,”丹枫说,“但你不适合用剑,也不适合用镜流的剑。”

骁卫又不服气了,气鼓鼓地反问:“何以见得?”

“你身法敏捷而力道不足,刺剑不够精准,劈砍时更有杀伤力,适合用长兵,借身体的‘势’去发‘力’,四两拨千斤。”

“但我习剑多年……”他从未考虑过变更武器。

丹枫唤了他的全名:“景元,你为何练剑?”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想了想:“为效力仙舟,为上阵杀敌。”

“那练剑,与练刀枪又有何不同?”

他想反驳,但无处反驳:“并无不同,但……”

丹枫似是洞察他的忧虑:“镜流用剑,为了追求极致剑道,剑,是她生存一部分,是她的本能。但她教你剑术,传授的是武学根本,你已将精髓学去,也该选你自己的路了。”

景元沉默,知道他说的很正确。他背剑诀,苦练剑招,是为了杀敌制胜,心与道与力不相通。反观镜流使剑,却宛如天成,剑若月光,则步若踏云端,此即人剑合一,亦是她追求的武艺绝学。

他恐怕没法学会她的“道”。

但他还不想那么快放弃,只能找借口:“但我不知道谁能教我长兵。”

丹枫抚过虚空,击云枪贴着他的手浮现,破风声擦过耳畔,冰冷的枪尖贴着下颚的皮肤,比手套的感觉更为突出,景元被迫仰起头,视线沿着枪刃放血的刻槽向上,看见紧握长枪骨节分明的手,和阴影下丹枫的表情。

“我。”

白珩打算来主帅营帐围观丹枫替镜流教弟子,还没进小院,险些被门拍脸。她忙躲开,紧接着看到景元红着脸跑了出去。

狐狸看看少年的背影,探头看院里提着枪切叶的丹枫,见鬼似地问:

“你笑什么?”

梦中的丹枫但笑不语。

醒来的丹恒觉得这七百年前实在是糟糕透顶。

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 ——李贺《南园十三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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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章節拾貳·遙嵐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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