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罡风破开云层,苍龙穿行于雷暴,世界映入冰冷的龙目,一鳞一羽分毫毕现。
死者的血肉碾碎于泥泞,袍泽挥刀向敌,步离人的战争兵器伸长足肢,爬过血流成河的星球表面,突出的长刺穿挂着死生未卜的云骑军。尚未失去意识的士兵目眦尽裂,抓住凿穿胸膛的血枝,天人血脉使她死不能,长达三五米的凶器指至天空,刺穿生的希望。
她狠狠吐出一口血沫,在同袍的尸体间愤怒地望向天空。电光密集,雷势悚然,越聚越厚的云层出现波浪的纹样,不见首尾的影子逐渐浮现。
她是仙舟的士兵,他们是帝弓不惧死亡的锋镝,巨兽在天灾般的雷雨中展露真容,钢鳞如甲,角冠峥嵘,金须飘动,浅青色的双目如探出天幕的两盏明灯,照亮地狱的一角。
她向天空疾呼。
“■■大人!!”
龙心高悬,怜悯如霜雪消融。
他的眼下有丑陋不堪的战争兵器,坐在器兽战卒头顶的独眼巫祝。有被横冲直撞致死的仙舟士兵,肢体脱落,内脏勾挂在血枝上,他们的遗骸仍死死攥住武器。有大声呼叫的生者,曾向他学习的随军医师。
然而在龙冰冷如海水的心中,凡事皆渺小,难抵沧海一粟,生死不过恒常之变。
龙行使毁灭的意志,雷霆和洪水中蕴藏狂暴的力量,如剖开黑暗的利剑,澄澈的金光裹挟浩荡天威斩落,在血色大地撕裂出一道可怖的创口。金光盛烈,吞没眼前所有事物,白芒湮没步离人巫祝和它的坐骑,湮没被血枝吞咽的盟友和同族,湮没他过去的学生。无论生死,无论敌友,直接从世上抹消。
冰湖上的心告诉他,这是正确的选择。为救不了的残兵带去一瞬间的死亡,最高效地抹杀敌军的核心兵器,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闭上眼,复又睁开,冷漠地为其他地方降下雷雨。
每一束雷霆带牵走成千上百条性命,每一场雨水挽救成千上百条性命。龙尊的威能四海皆知,如覆盖百里旱地的甘霖奇迹。然而放眼整个战场,便会明白,奇迹眷顾的地方还是太少,龙尊能使**绵延千里,直叫山移水转,也难以扭动整片星脉;步离人像蝗虫一样横行,兵器从地底源源不断地钻出,他杀的敌人还是太少。
百丈龙身,在寰宇间统御众水,像夏虫在秋日的浪潮中挣扎自困,仍然太小。
他观世人,生灭如海中沙。
临水自观,亦如沙。
■■……
丹■……
烽火连天,鏖战数月,血染沙场,尸横遍野,三艘仙舟和多方丰饶民势力爆发惨烈战争,巡猎的长弓终究剿尽贪婪的兽群。步离人的生化兵器被尽数摧毁,造翼者的海盗老巢变作垃圾碎片。几颗恒星永远地失去它们的星群,碎裂的行星像跌碎的鸡蛋,核心从缺口处不断流失,缓慢消逝的光带像甩落的脐带,流散的行星碎片沦为荒凉的宇宙坟场。
死者安息,生者千疮百孔,仍需照常生活。在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架起简易的病房,内里的情状像是人间炼狱,断臂缺腿尽是寻常。有被敲碎头骨脑浆横流者,有肋骨被打开掏出心肺者。滑腻鲜血从掏空的躯体流到医用床单,渗透布料后顺着床架流到地上,润湿泥土,变成泥泞腥臭的形状物。有些人挺不住,死了。有些人血流尽了,天人血脉仍压榨着造血功能运作,不成人形地哀嚎,像一团人刑的血肉在抽搐。
他来此,是为结束苦痛。
白靴履地,沾上几点斑驳血迹。他从战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像血地绽开的青莲,许多人在喊他,“丹■大人”,他甚少说话,无声地应允一声声哀求。
双手之下,枯枝萌芽,白骨生肉,垂死者得救。
近地恒星投下暴晒的热度,蒸起血腥味的雾。痛苦的吟呻在耳边重叠,激起,平息,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声。浪拍在他身上,他沾上散不掉的气味。■■越走越远,救下越来越多人,他逐渐被他们的血染上颜色,自净能力去除不尽。手套的深蓝氧化发暗,袖口的鹤纹生出红羽毛,冷峻的脸上残留着他自己的血。
得救的伤患睁开充血的眼睛,暗红的天空连着血红色的大地,朦胧的血色中,尽头的人如苦海慈航的血观音。
丹■……
丹枫……
丹枫。
冷若冰霜的心沉入湖底,他引水化身,在风暴中散去龙形,像透过万花筒看世界的视角逐一收回,如棱镜排列相互映射的记忆随之消散。
他是丹枫。不是雨别,不是其他的丹■。他是腾骁执政时代的罗浮龙尊。
龙师在议会接连参本上奏,连名带姓地指责他,他无聊地在奏本上写持明时调的唱词,一点没看进去。
“……持明族的死伤高达六百人!仙舟人是一群不怕死的莽夫,狐人生得快养得快,其他族群不理解我们也就罢了。丹枫,你身为一族之长,在战场上理应优先保障持明的生死,不然在和平到来之前持明就先死绝了!”
龙师吹胡子瞪眼地坐下,旁边的同僚劝他消气,安慰的话没听到几句,顶上的人轻描淡写地说:“淮寻长老说得在理,下一次你就随我一起去战场,好好看护同胞。”
淮寻气得揪胡子的手发抖,他抬头怒视丹枫,只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
他像猛地被泼了盆冷水,正在膨胀的怒意被刺破,徒留干瘪的恐惧。他想起这一任饮月君的铁腕手段,比上一任更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肆无忌惮。六百年前血涌如泉的回忆涌进淮寻的脑海,战争的阴影再次袭来——步离人的兽群,毁灭军团的舰队,以及仰首长啸、双目赤红的苍龙。他不敢去看龙尊的眼睛,害怕其中闪烁着复仇的怒焰。
另一个龙师站出来打圆场:“不同寿数各有天命。淮寻长老德高望重,且年寿已高,在古海边颐养天年,教导小辈不错。让长老随龙尊上阵杀敌,恐怕难彰显持明威德。”
这话明里暗里说老龙师该转生了,淮寻听着刺耳至极,却不反驳,希望这能打消丹枫一时兴起的念头。
饮月移过视线,轻飘飘扫了眼说话的人,是另一个老东西,涛然。
现任龙尊总给人脾气不好且随心所欲的错觉。错觉终究是错觉,丹枫一向清楚利弊。让一个随时变成持明卵的老顽固上战场,必定不是好的选择,他放话威慑,没想过要兑现。他厌烦地摆摆手,示意无事就散会,这些啰里八嗦的陈词滥调他不想听。听了两千多年,从雨别烦到丹枫。更烦的是这群老东西每一世说的话差不多,他们自己不记得。
浴月重生,忘却前尘,实在美妙。
他走出大殿,雨水从飞檐流泻不止。海和天被一望无尽的雨衔接,阴云起伏,海水生波,一时间难分天地不同。显龙大雩殿的雕像在不远处冒雨。一队巡逻的护珠人从雕像边上走过来,见到他时停下来,曲手于额前向他致意,这是持明族的见面礼。丹枫同样以手加额,作为回应。护珠人到海边清点人数,交代任务,便下水察看持明卵和若木枝条的生长情况。
不用龙师强调,他也知道族人的数量越来越少,没有人比他更直观地感受到“少”的过程。在五龙远徙与仙舟结盟之前,「他」带族人在星海间遨游,那时候的古海远比现在活跃,每逢佳节庆典,海上一片歌舞升平,持明们结伴地献艺,在桥头拱门摆放花照瓶点烛投壶玩乐。商人们络绎不绝地踏着飞鱼桥来到海面,对古海的生态和繁荣绚丽的海上港市啧啧称奇,纷纷求购持明特有的产物。护珠人的数量足以成立军队,但凡有侵扰者,龙尊率领族人即可击退。
人少,最先是生产力凋敝。经济衰退,抵御外敌的战力减少,在星际漫游的风险承担能力一步步降低,五龙聚首商讨,决定接下仙舟递来的橄榄枝。至于仪式、舞步、祀祷的流传,是最无关紧要的。两千年过去,护珠人小队人数从五十人减少为三十人,十五人,十人,最终只得五六人。持明流传下来的旧传统只剩唱词残篇。盛大华美的祷祝仪式成为历史的烟尘,只有饮月君还站在祈龙坛上为古老的雩祀献舞,象征对建木的压制。
持明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少得他渐渐记清楚剩下的每一个人,替他们记得他们的前世。他漫步在雨中的鳞渊境,沿磨损的石阶行走,到了鳞渊境和丹鼎司相交的岸边,一路上不见任何一张记忆里的面孔。
他踏过枯枝和细沙,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淋湿头发和衣服,手套冰凉地贴着皮肤。
远处飘起一缕细细的烟轨,在雨中不太起眼。丹枫顺着烟向下看,看到有三人站在海边。一人蹲着烧纸,一人撑伞,给蹲着的人打另一把伞,还有一道稍矮的身形撑伞站在旁边。他们烧了一小沓纸,雨势中火旺不起来,断断续续地烧完了,灰烬一截截断进沙里,浪涛一卷,成为古海庞大的自净系统中毫不起眼的一部分。蹲着的人站起来,接过伞,和旁边的少年说了几句话,携另一个人离开,朝他的方向走来。丹枫看清楚他们的模样,认出自己的部下。
逸家兄妹见到他,露出相似的惊讶表情。逸风眼睛通红,面色憔悴,疲倦地向他问好。她似乎想笑,嘴角抽动几次,还是放弃。逸舟揽住妹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他看向饮月君,瘦削的脸浮现略带歉意的、哀伤的笑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说:“饮月大人,雨势渐大,我先带妹妹回家。”
出于医师的习惯,丹枫提醒他们注意保暖。兄妹对他说,您也保重。
站在海边的只有一个人了,那孩子早看到他。他一步步走去,少年一直看着他,距离五步远的时候,景元抬高手里的伞,将他罩在窄小的圆面下。
龙尊比他高一个头,额头顶上还长角,他不得不把手举到不太舒服的位置,两人才能同撑一把伞。景元将他湿漉漉的脸看了又看,懊恼今天没带手帕,问他:“丹枫,你怎么不打伞?”
打伞,新鲜的感觉。丹枫不记得多久没有撑伞避雨了。与其说他出门甚少带伞,不如说他出门不会下雨。哪怕是地衡司安排好的天气,他外出时照样云销雨霁,独自闷头喝酒则阴雨霏霏,晴雨随他心动,难得让雨淋在身上。
这在罗浮不是秘密。每次出现短暂的非预期内天气,地衡司便大致的判断龙尊的出行计划或者心情好坏。嘴碎的执事将其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说书先生们听见了,不能免俗地写进新故事里,编上夺人眼目的标题,听故事的人知道了,觉得有趣,再说给其他人听,因此罗浮大部分人知道此事。逸家兄妹知道他不需要伞,所以什么也不问。
但景元要问。少年睁大圆溜猫眼,视线在他脸上打转,用更准确的方式问出更切中要点的问题:“你怎么在淋雨?”
龙尊的回答真实,但很不用心:“没带伞。”
景元听出他的敷衍,不信,“哦”了声,乖乖地转移话题:“我们来这里祭拜北堂前辈,他蜕生转世了。他替我挡下步离人的偷袭,受了致命伤,变成……持明卵。”
丹枫半抬眼眸,远眺空城宫墟:“护珠人把他放好在鳞渊境里了。”
“那就好,”少年点点头,低头看踩进沙子里变成粉末的纸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持明蜕生的过程。”步离人的尖刀扎到要害部位,持明血脉断定无力回天。等景元处决掉敌人,回头再看,北堂已经从血人变成一滩液态物质,泛着珍珠色光泽的液体聚成椭圆形的球体,慢慢地过渡到半固态。景元迅速且小心翼翼地将持明卵抢到怀里,反手挡开刀刃砍死敌军,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拼命也要把他带回罗浮。“持明卵的手感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还以为鳞片都是硬硬的,没想到能按出回弹的手指印。”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不在意龙尊听不听。他语速正常,像没事人接受了北堂的死亡,可是细听,能听出他哭过后不太自然的嗓音。少年脸上贴着纱布,战争在他的面目留下伤痕,也在他的心刻下创口。
丹枫轻声应道:“所以很脆弱。”
他这么一出声,景元突然想起来,身边不可一世的龙尊,似乎也是会变成一颗蛋的。不过他气势吓人,让人下意识忽略这一点。
“你也会变成这样吗?”他想到什么就敢问什么。
丹枫瞥了他一眼,简单地说:“会。”
景元好奇心得到满足,继续说下去:“逸风姐知道后哭了很久。我也是才知道他们好像有点苗头……逸舟中校认识前辈,他提议烧点纸在古海边,虽然不知道持明的习俗是不是这样的,但愿能慰藉北堂的灵魂,传达我们的心意,让他安安心心地转世。”
少年顿了顿,踌躇地说道:“但逸风还是伤心,她说北堂转世后就不记得我们了。可是我觉得,能够重生,应该是好事情吧?”
丹枫静静地听他一股脑地说,半晌才答一句:“他不记得了,但他还是他。”
少年似懂非懂地和他一起看向古海的水面。阴天使海水看上去不太清澈,海底的泥沙翻起来,水有点灰浊。波涛千变万化,看久了,景元有点累,觉得怎么变都差不多。他侧脸去看丹枫,龙尊像显龙大雩殿前的雕塑似的一动不动,长久地看着海,海上一片片破碎的雨的波纹,雨,下雨的天。
他望了很久,他们沉默了很久,古海边的雨似乎下不完,龙尊像变成海水中冰冷的石头。景元望着他,第三个问题在嘴边徘徊许久,被好奇心和一丝隐蔽的怜悯推动着吐露出来。
他问:“丹枫,你是不是有点难过?”
丹枫收回视线,那双总是冷淡的眼睛终于实实在在地看向过于敏锐的少年。他没说话,只是接过景元费劲举高的伞,握得很稳,雨沿着伞骨时不时在圆面边缘流出几道断续的水线,滚过他们的肩。
鳞渊境在下雨。
包了一大盘饺子,终于要写到那碟醋了……
6月14日留:添加两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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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章節拾柒·他觀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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