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有理有据地把人带走,无名客们洒泪告别。(灰毛:“我装的。”)丹恒想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觉得太刻意,按下不提,瞥眼看向玻璃窗外。淡紫色的云雾紧贴星槎底部流涌而过,雾气时浓时浅,面纱似地轻掩错列排布的洞天,洞天之间相互映衬着明亮温和的远光。
景元开口问道:“还在想魔阴身的事?”
“……算是。”丹恒放下搭在窗边的手。
“事情比我想象中的严重?”
丹恒摇头:“十王司来得及时,事态发酵起来之前就遏制住苗头。再者,我认为那位暗探的反叛意图并不强烈。”
景元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他跟踪技术高明,如果不是灰毛在,我未必找得出来。矛盾的是,他不隐藏跟踪的意图,窥视感很明显,和当时在丹鼎司感受到的目光不是同一种,应该不是同一个人,”这一点很好验证,只要再去一趟丹鼎司即可,“求生意志也不强。我们刚抓住他,他就吞药自尽,没有向上级汇报的想法。变成魔阴身后,除了头部和双手明显地长出枝叶,其他位置还保持人形,不像完全发狂的魔阴身。”
他眉头攒着疑虑:“他给我的感觉像是……想证明什么,想诉说,而非想复仇。”
“他把你当成丹枫了。”
丹恒望去。说出结论后,景元依旧轻松,道:“这个人我认识。你猜的不错,他确实曾是云骑军,还曾经是丹枫的旧部,但不应该由我告诉你不全面的信息。明日十王司联络你们,判官会详细地告知你们他的生平经历,届时你可以更公正客观地了解事件全貌。”
公正……客观?
“你担心丹枫相关的事情会扰乱我的判断?”眉头皱得更紧了。
景元弯起眼睛,不打招呼往他肩上靠,发顶蹭上衣领,青年立刻坐直。说话的声响在肩头牵连起震动,搅起扰乱思考的涟漪。神策将军喜欢用些小伎俩蒙混过关,不起眼,但好使,何乐而不为呢?
他倚靠着持明,语速缓慢慵懒:“今时不同往日,你重获力量已有半载,我自然相信你能抛却杂念,摒弃前尘干扰。只是有些时候,总不想见你一阵阵心烦。”
丹恒闭上眼,决定用沉默应对。
老狐狸哄人了,趴在耳边说几句话,像吹出一口仙气,捧得人在云端。他说不过,不如不说,省得被逗得面红耳赤。
那人逞似地轻笑,他重新看向窗外。
将军的府邸坐落在长乐天边缘的民居洞天,离码头近,去哪都方便。相较从浥尘客栈起步,这里去丹鼎司更省时快捷。此处昼夜分明,白日青天高悬,夜晚星罗垂幕,远眺古海建木,近临工造、太卜二司,腾火炉鼎和沐浴星光的浑天仪像一尊尊小棋子摆在烟雾缭绕的外景,给人天地不过一方棋盘、可随手拿捏的错象。
府邸两扇古老的朱红门扉,高大,庄重,肃穆,没有多余的装饰或花纹,称不上气派。院墙内的海棠又高又密,在夜色中探出花枝倚在墙头,丝丝缕缕馥郁花香从半空垂落,挂在将军的白发和肩膀上,混合成丹恒好奇的滋味儿。吱呀一声,朱门推开,天井里头石板条上的花草一下涌入视野,随风摇曳,好不热闹。
景元跨进门内,手臂抵着门,回头看沉默的持明青年,门前内嵌式暗灯微微映亮他的半张脸。将军说:“欢迎。”
“谢谢。”丹恒跟进去。门合拢,海棠花蓦地扑簌抖落,措不及防地落了他一头,他一下就闻到当日嗅到的香气。
他拂落头顶的花瓣,落红飘转,洒满天井的青石地板。景元随手折下两枝影壁前的芍药,递到他眼下,调侃道:“前几日邀你赏花寻味,怎么样,没骗你吧?”
丹恒一手握着行李,另一只手空出来接花。他低垂眼睑,抵到鼻端闻闻,香气袭人,清雅花色衬得漆黑色头发越发纯粹,舒展的眉峰像雪山融化露出的一线墨色,沉郁眼底的绿意盎然深厚,眼尾红痕比身后的半树海棠更动人。
年长者喉结滚动,终究没有说话。丹恒没有察觉,握着芍药,随他走进一道道拱形,一条条曲折。
“很好闻,”穿过垂花门,“折了,有些可惜。”
“有花堪折直须折,”拐进抄手游廊,“不折,只我看它们败落。”
“不送给其他人?”停在厢房前,等推开门。
门后一片黑暗,声音飘忽传来,平添几分寂寥:“没人能送啊。彦卿小时候舞剑喜欢挑花,长大一些后簧学老师教他要爱护花草,又不愿意摘了。小孩子不要,同僚之间,送花也不合适。”
还能给谁呢?
最开始购置这座宅邸,他没想侍弄这么多花木。神策府事务繁多,有些花儿要浇水施肥除虫爬藤分苗,他怕打理不过来。工作久了,慢慢地学会游刃有余,他发现时间还是太多了。一百年又一百年的时光像瀑布那样坠落,冲刷得顽石棱角逐渐消失,一种寂静缠绕上他,他意识到独处时得找点事情做。
一团团一簇簇繁茂雍容的花,是几百年寂寞的果。一层层的鲜艳明丽将泛苦的底色压在舌下,话说不出去,花送不出去。年复一年,春夏秋冬,萌发、抽条、盛放、枯萎,也像他的一天天。
过去能随意地从他手中接过花枝、剑匣、棋盘、食盒的人们,都离他远去。没人留下。如今有几个年轻人还愿意给他带来慰藉,像当年的他那样行少年当行的事,但终究不是当年的那盘棋、那柄剑。
伤感来得匆匆,像林地突然升起的雾。他打开灯,灯光驱散幽灵般的情绪,照干净幽雅的厢房。
他转过头,正要说起家里的小猫来转移话题,却看到持明青年捏着花,站在光线映亮的区域外,抬起一双深绿色的眼睛:“那送给我。”
他不进去,好像不等到一个答复就不抬脚。
宅邸主人失笑:“……我正在这么做。”
主人心细如发,逐一告诉他哪里是盥洗室,衣帽间,书桌椅,床榻,甚至告诉他浴池的出水口默认是凉水,“你试试合不合适”。梳妆台边上摆一个瓷白空花瓶,花枝投进去,纤薄如纸的花瓣贴在镜上,实物和虚影的柔软隔着镜面挨在一起。
房间另一侧的平移木门被推开,他们站在外侧的曲廊,院墙边上种的植物比天井和中央庭院里种的更野蛮,芭蕉叶大片地弯曲,石榴尚未挂果,远处虚假的月亮悬在若木上。
景元指向北边:“主卧和我平时处理公文的书房都在正房。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如果找不到我,记得看手机,我出门会给你留信息。”
丹恒“嗯”地应声。
芭蕉梳齿状的阔叶摇晃,捋下一片片月光。
“那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些文件要看,”将军说,“晚安。”
或许是困了,青年的回答带了点鼻音,听起来恋恋不舍:“……晚安。”
一人离开房间。另一人走进浴室,蓄上一池冷水,凉爽的感觉浸没肩膀,持明的本性让他犯懒,让他不那么“丹恒”,不那么像开拓者眼中冷静自持的列车护卫。
他居然趴在浴池边,有些懊恼地想,景元就这么走了。
离玦一直揣在身上,现在和他一起浸在水里。他松手,白玉沉入池底,荡漾水波下像一弯残缺破碎的皎月,遍布赤金色的裂纹。裂纹在水光中推开,像金枝长出玉外,也像血管蔓延。
丹恒的眼神逐渐凝实。他意识到,在水中散开的虚影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光影。
水波将金丝晃出裂纹外,丝线勾连,首尾相食,在玉玦中心的缺口织出看不出图案的纹样。
他等待半分钟,见离玦没有变化,便把玉握在手里,手一伸出水面,赤金色的线在水花中弥散。重新沉进水里,光线再次出现。
丹恒想,他找到谜题了。
想要找到谜面,关键点在于水。
哪里的水?
什么时候的水?
蕴含哪种力量的水?
他第一反应是波月古海,然而古海浩瀚,水源每个人都能取走,若真能解开谜面,龙尊的遗物未免过于不安全。
第二反应是丹枫的水宫。记忆中,那座宫殿有更正式的名字,唤作“解饮”,依湖海而建,半座宫殿下沉在水中,养各式水生植物。朋友们更喜欢直接简单地称之为水宫,丹枫也不更正。
宫殿早已移走。水榭亭台,阆苑琼楼,金鱼荷花,直接被整座拔起,作为物证镇在寒冷的海底。
丹恒叹了口气。
也许他该放下戒心,去问一问景元。
无论如何,这也是明天的事情了。他泡完澡,往香炉里添一把安神香,无明火燎过粉末,一缕轻烟飘飘然地上升。
一夜无梦。
一团软软的,毛茸茸的触感敦实地压在脸上。丹恒睁开眼睛,晨光照亮床侧的黄缎屏风,灿烂朦胧中,枕边的小动物收回爪子,睁着一双和主人相似的金色眼睛,神气十足地“咪”了声。
和灰毛呆久了,语料库多多少少会被模因污染,丹恒看着这只白白胖胖的猫,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词:大白馒头。
他抱着猫出门。景元在院里浇花,穿得单薄。
丹恒喊:“将军。”
某七百岁老人耳背似地继续提着水壶,光顾墙角日益茂盛的玉兰。
丹恒想起什么,有点无奈:“景元。”
“这么早就醒了?”景元转身,看到拉长得像条白年糕的小猫,笑起来。“它来拍你了?”
确实是猫拍他脸把他拍醒的。丹恒放下猫,本来想让猫去找主人,哪想大白馒头也不跑,在哪被放下,就在哪揣手手,慢悠悠地甩着尾巴。
景元在水池的玻璃墙上放下浇壶。丹恒看到他踢着双人字拖,露出一截脚踝,生硬地移开目光。他过来摸了摸猫,猫享受地眯起眼睛。
“它喜欢叫人起床。你下次记得把窗关好,它就进不来。”
“没关系的。”丹恒马上说。
“之前灰毛给我发空间站的照片,有两只黑色的小猫……”
这句说得更快:“不像。”
景元乐不可支:“好啦,不逗你了。既然起了,一起去外面吃个早饭。”
到上班时间,公务员回神策府。景元临走前拉着他录入生物信息钥匙,丹恒稍微研究了一下机巧,将军宅邸的安保等级比丹鼎司的人事系统的高。
他总算去丹鼎司研究司鼎理出来的古籍。灵砂给的选择洋洋洒洒,内容包括不仅限于医术,云吟法术,持明习俗,持明建筑。罗浮岐黄体系变更迭代七百年,他不擅医术,试着读了半本砖头后的典籍,效率不高,还是去读持明特有的术法和方子,研究药王秘传做的实验。
到罗浮标准的下班时间,即下午五点,十王司的信息姗姗来迟,告知判官在绥园等待无名客议事,丹恒思来想去,给景元发了条信息,告诉他晚归。
灰毛已经在绥园门口等他们了,这里她最熟,石板小径延伸进磷火飘荡的竹林,走廊和石山上有金人巡逻。三月练剑时被她忽悠来过一次找秘籍,现在依然汗毛倒竖,搂紧她的胳膊小声问有没有听见歌声,灰毛再她耳边不知悄悄地说了什么,吓得她“噫”地叫出声,回神后猛敲灰毛脑袋。
判官是预料之中的熟人,灰毛向案牍后的女人喊道:“寒鸦大人。”
“又见面了各位,”寒鸦搁下笔,“请坐。”
灰毛笑问:“这次见面还是巧合?”
判官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她肤色苍白得泛紫,却没有丝毫减损笑容的魅力:“这次是特地派我来的。魔阴身的突发事件在仙舟上不罕见,十王司和地衡司有专门善后的部门,如果是游客遇到这种事,一般是十王司消除他们的记忆,地衡司出面作协商。但三位是仙舟盟友,没必要去地衡司走流程,与三位最熟的文书判官,我,问字部判官寒鸦,承担起双方的协议工作。”
她开口,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今日请三位前来,一是商议赔偿方案。罗浮的客人遭遇魔阴身,虽然我们有应对方案,但让你们受惊,定是要赔偿的。
二是告知你们,昨日行刺的魔阴身已被扣押在幽囚狱中。你们应该已经察觉到他的异常,我带来更多关于他的情报。
魔阴身者,生前系仙舟罗浮人,逸姓,名舟。
星历7101年,加入云骑军。
星历7164年,驻守星域边陲,潜伏敌军十余年,与盟军内外相应,大破敌城,有功,提拔上尉。
星历7170年,请命调入云骑舰队「白袷卫」。注:星历7000年至7370年,战时「白袷卫」多为■■调用。
星历7200年代,累战步离人,多胜,有功,擢。将军腾骁面提之。
星历7379年,「饮月之乱」。
其妹逸风卒。
逸舟是以谢病归乡,沽酒为生。
星历7385年至7400年,撰写唱本称颂■■,其文极具煽动性,多次拘入狱中。唱本为六御销之。
星历8100年,服邪药「龙蟠虬跃」毙,终年一千零一十七岁。
身入魔阴,尘世不容,功过不留,自此除名。
是六月的更新。
祝大家小孩节快乐!(还有迟到的端午节快乐!)
这章写得不顺,先更,哪天再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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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百年寂寞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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