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椎上的幻痛仍在。
活取髓液。他没有经历过,但这四个字触碰到幽微的记忆深处,带给他一阵拂不去的阵痛。
“这不对劲,”理智没有被虚幻的假象蛊惑,“丹枫七百年前已经死了,判官们来阳世收走他的所有物品,连那座水宫都移走,他的髓液如何留到三十年前才成立的药王秘传手中?”
赤臂的司鼎轻声叹道:“是啊,妾身也想明白,在十王司、太卜司、云骑军的重重把守之下,他的遗骸是如何掩人耳目,留藏至今?”
白发的将军终于出声:“这也是我希望你能查明的事情之一。”
一阵不合时宜的妒忌掠过,垂着的手开始用力,因为被攥着,他没法握拳。
“你也知道?”
“知晓。”
从踏入丹鼎司起,疑虑,警惕,厌恶,恐惧,疼痛接替而来,最终,苍眸的龙感到愤怒:“他死前的样子,恐怕你比我更清楚。”
山崩于前,将军面色不改:“这就是疑点所在。十王规定,幽囚狱重犯受刑时需有判官四人督摄,凡身体发肤脱落于犯,概由十王销毁或保管。何况七百年前饮月受锁龙针钩穿形骸,倒悬于狱底不可正形,他落下的鳞片和血皆有偃偶判官记录,断不可能有人取走髓液,只能是饮月之乱前抽取的。何时?何地?何人?何来二两?”
搭在手背上的衣袖也是暖洋洋的,丹恒还是把手挣了出来。
他低声地说:“这和说好的不一样。我没有答应你查丹枫的事。”
司鼎拨弄如意枝头的炉子,蔻红指甲擦过镂空金属的声音在死寂的室内上升飘荡。她不作声,弯着眼,慢条斯理地看他们纠缠、角力。放逐朱明三十载,她修得很好的耐心和忍性,禁得住等候和寂静,作为戏外人,她只要等,不管是无名客沉不住气,抑或将军不忍心,她都乐于看见。
咔嗒——桃形回纹炉盖合上。
景元说:“先出去吧。”
光线太暗,他的语气亦辨别出什么,待到穿过一重光亮一重暗,从隐蔽的室内洞天回到司鼎处的红叶下,灵砂略微失望地发现没能瞧见想看的光景。
怀疑,愤懑,隐蔽的爱恋或妒意,附有毒性的情绪或许在黑暗中短暂地袭击过他,但重新出现在在光线下的丹恒已经隐藏好情绪。单边红眼影下的苍绿眸子遮上一层阴郁,看向她,却并不慌乱或痛苦,像波澜平复的深井。
潮湿,苔痕发暗,不见涟漪。
蓦然,她忆起多年前的判牍——「凡所治处,不得履踏。」
这使得她意兴阑珊:“除去小洞天里的实验室,废弃的旧岐黄署留有残党推演歪理、编纂邪书之处,二位可要一看?”
“不必,”丹恒说道,“我今晚与朋友有约,恐怕不得不回去了。”
灵砂笑得真诚了点:“妾身也就不耽搁丹恒先生了。不过临别前,先生需前去谒石厅录入生物信息,以便你日后出入丹鼎司。”
信息录入得很快。丹恒只是在一个封闭的小隔间站了半分钟,再出来,明月珠幕后的医者告诉他可以了。医者和他说话时,丹恒隔着融化的釉色,只能隐约看到一双蓝花色的毛绒尖耳,听到清朗的女性嗓音。
灵砂将他们送出中庭,在前厅道别。发生了一连串事情,景元居然记得问她要丹鼎司员工名单:“需要8060年至8100年8月的就职人员信息。”
灵砂有些意外,无奈地摇摇头:“那可不是小数目。不过,将军亲口要的,妾身自会安排人整理出来,不日将呈递给神策府。”
离开室内,才知道时间确实不早,晚霞层层浸染,烧红天际,和枫叶两相映衬。丹恒无意久留,直朝着司外走去。
景元在身后叫住他:“还没去抓药呢。”
丹恒走也不是,僵持几秒,还是转头回去,景元望着他,眼角眉梢浮着点难以形容的情绪。
药房值班的医助姑娘拿到方子,过了一眼,嘀咕道“白露大人的新方子”,拉下两个药斗子,到鼻高的柜子像滑块似的落到地上,她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扎出一个纸包。她指着纸上的标签,告诉丹恒如何放水多少,煎煮多久,丹恒一一记下。
丹恒拿了利食散和静心香,景元还在柜台前,医助也不意外,熟练地拿出两副纸包药。丹恒等着,不问,回浥尘客栈的一路上无话。
停到渡口,景元也跟着下星槎,丹恒看他,他说:“我送你回去,有话和你谈谈。”
客栈看上去、走进去,都像寻常酒店,不如匹诺康尼的梦境酒店,一打眼能看出不凡。直到客人按下客房门把手,跨过门槛,房门变作院门,桃李垂落枝叶,犹如穿过另一个世界。
此为仙舟洞天技术。
丹恒进了小院,景元跟上,掩门。
他隐约听到楼内有声音,应该是灰毛和三月回来了,但他们没进去,一个面朝院门,一个背朝门,离小楼隔着一条桃李遮映的石板小径。
景元问他:“生气啦?”
明知故问。
丹恒抬脸,浓黑的眉毛压着眼眶,明显是不开心:“十王司取走后……怎么处理了?”
“销毁了。我和十王共同决定的。从炎熔炼狱引来流连离火,置于幽冥盆中烧毁,烟色由白转青,最后连烟也没有留下。”
丹恒莫名松了口气。
除名七百年,丹枫从没真正地从这片天空消失。「他」存在于丹鼎司药香浸透的邸报栏,存在于说书先生抚扇醒木的瞬间,存在于狐人幻戏的千色迷梦,存在于孩童睡前听闻的英雄故事。
成为历史,犹如幽灵,从未离开,从未死去,也从未活过。
而那尘埃遍布,红锈磨蚀的铁柜中,已失去、已毁灭的存在击碎他的错误认知,死去的魂灵伸出手,阴冷的手指滑过他的额头,他才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丹枫也曾经活过。他的今日即是「他」的昨日,「他」的今日——未必不是他的未来。
“这半个月来,你谈及他的态度,让我以为你没有那么在意了。”
“我在意的不是他,是……是你的态度。借丹枫的记忆和传承为联盟效力是一件事,让我去感受丹枫的死和痛是另一件事,你在把它们混为一谈。”
“他当年身居龙尊之位,能从他身上抽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我才需要知道,是谁做的,那人怎么会有机会做这件事的,”景元扶着他的肩膀,“这是龙师的旨意,还是七百年前幕后有着更深的敌人,我需要知道。”
“但我……”他原想说但我应允你的并非如此,又觉得,话太委婉,他不想对这个人那么委婉。
他说:“但我不愿意。”
片刻的沉默。风吹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额发间完整地露出,丹恒看他望着天边,说:“那就算了吧。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握着肩膀的手用力了一点,又松开,上移,掠过衣领,抚摸他的颈侧,他一阵颤栗。景元微微低头,丹恒感到柔软的感觉在脸上触碰了一下,蜻蜓点水般,海棠和牡丹味的发丝蹭过他的皮肤,有些痒。
“倒是别再生气。”
理智的齿轮像突然卡壳,丹恒愣怔地看他贴近再离开,景元松开手,面色如常,简单地交代了两句自己的行程:天才俱乐部有贵客将至,四将军(连同远在千万光年外的戎韬将军)需共同赴会,所以,“这几天怕没什么时间陪你。”
丹恒低下头,掩住半张脸,耳朵尖都在发红:“没事。”
“我就回去了。还有什么想问我吗?”
手指勾住的药包因动作幅度撞到腿侧,他脱口而出:“你在药房拿的是什么?”
“这个啊,”将军轻松地晃了晃纸包药,“石牛升麻散。”
小楼内,沙发上,灰毛安详地躺着。
支摘窗顶起很小的一条缝隙,三月七透过间隙看到景元离开,丹恒在门口站了一会,回院关门。
她在丹恒回来之前火速回到客厅,清清嗓子,装作无事发生,看到灰毛的死样子就不用装了,她一秒破功,笑着问:“诶,你这什么情况?”
“我在快递箱捡的野史成正史的情况,”灰毛闭着眼睛,“这下没有和丹恒分享我新买的寰宇美人图鉴也死而无憾了。”
三月七一把抄着她的领子把她提起来:“不是!你怎么真买了景元将军的照片!?”
灰毛抓着她的手腕,试图减轻颈部压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还是不要和丹恒分享了吧!”
“呜哇……”
丹恒一回来就看到她们两个打打闹闹,灰毛挣扎着露出八卦的眼神,他在茶几上放下明觉利食散,指指楼上:“我回去查些资料。”
她们一个点头,一个说好。
支起的窗户,他们谈话时楼内适时的噤声,他也猜到她们八成是看到什么,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好说。在自己房间,他拿出便携光脑,访问丹鼎司的系统,用今日新获得的权限查询“石牛升麻散”。这名字他有印象,曾在“要药分剂”中瞥见过,但他毕竟不是昔日盘踞丹鼎司的饮月君,记得不那么清楚。
石牛升麻散
属部:《骨余部》。
主治:断齿再生痛、智齿阻生痛
他对着光幕,不禁牵了一下嘴角。
智齿疼,大部分仙舟人一世的烦恼和阵痛。化外民说得轻巧,只需拔除,但丹恒从不轻看长生赐予的创痛。
只是落到景元身上,却有点微妙。
他没有管静心香粉尘,反而续燃前一晚的入梦香,暗红色的香头静静地化烟。工具箱底的离玦重见天日,他握在手中,端详金红色的裂痕。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让他看看,过往藏有什么秘密。
卷:拿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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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落花赠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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