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室。
清晨,阳光透过车窗洒了进来。窗台前,黑发青年正坐在桌前整理着什么东西。青绿色的外衫披在椅背上,他只着了一件黑色的紧身衣。脖颈处的拉链拉到最上面,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感应笔,在智库的屏幕上唰唰写着什么。在智能设备上写字不同于在纸上的感觉,怎么写都有些异样,落在纸上再好看的字体,呈现在屏幕上都有些别别扭扭的,看上去着实让人心烦。
然丹恒不同,不管是在白纸上还是在屏幕上,他手指滑过的地方,字迹都如他本人一般赏心悦目。许是在幽囚狱里阴暗潮湿的那几百年,他无所事事,只能拿毛笔练字打发时间。这些笔法,或许就是在那时练下来的。
在狱中,他被要求不断回忆前生的过错,每日都要写下反省的文字。来看他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不是包藏祸心就是幸灾乐祸。手腕被沉重的锁链勒出血痕,鲜血蹭到白纸上,他却不愿更换纸张。或许沾染鲜血的白纸更加令人触目惊心,让看押他的人更能看出自己认错的决心。
而现在,他依旧在重复着这一个过程。他写下自己所有能回忆起来的部分,记下自己在梦里的所思所想。不是毛笔,不是白纸。没有鲜血,没有牢狱。环境不同,心境不同。唯一相同的只有他这个人,还有就是也是被要求的。不是十王司的判官,不是幽囚狱的冥差,而是如今神策府的客卿以及衔药龙女的导师——钟离先生。
前几日看到钟离给他发的短信时,丹恒的心底是有些复杂的。
“丹恒兄,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看到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丹恒不免有些抿了抿唇角。险些怀疑钟离被景元盗号了,才写出这样有些意味不明的话来。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个发展如此迅猛的科技时代,人们越来越沉浸于电子产品,与他人之间的交流却变得越来越稀少。
在这种情况下,独属于仙舟人书信往来之间的浪漫措辞变得更加弥足珍贵。他们对待友情有时候比爱情更加认真,话语里总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但却只是真心流露,并无风月之想。
丹恒继续看下去。
“惊闻匹诺康尼谐乐大典突生变故,吾在罗浮甚为担忧,不知列车组是否一切安好,小友的精神状态是否依旧美丽。”
“……”
丹恒不由得抿了抿唇角,放在桌子上的食指情不自禁地轻轻敲击了几下,继续看了下去。
“自仙舟一别,罗浮多生变故。吾深知丹恒兄已放下前生种种,此生只为开拓。吾本不愿提及丹恒兄的过往,徒增汝之烦恼。然饮月之乱对罗浮的影响依旧根深蒂固,有些事情还是得向丹恒兄多多讨教一二。君若倦此,直言莫侯。”
丹恒闭了闭眼睛,手背抵住额头,手肘撑在桌面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平复完心情,再次读了下去。许是心里烦躁,丹恒没再细读,只是弄清了钟离来信的用意——希望自己将能想到的所有与龙尊相关的一切记录下来,钟离好授予白露。
这个行为让他想起了持明族的那些龙师,他们也是让他交出化龙妙法。但是丹恒自己都不知道,所谓的这个化龙妙法到底是什么。相较于龙师施舍般的居高临下,钟离发过来的虽只有几行看似冰冷的文字,但却莫名让丹恒想起了他那张始终温和的面庞。
于是乎,丹恒这几日一直在回忆前生种种,记录下自己在梦境里看到的一切。直到今天,他确定没有遗漏后,才将这几日的所写制成文档,给钟离发了过去。并且还配了一句话,“先生若有需要,丹恒当不遗余力。”
-
神策府。
钟离和景元并肩站在一起,一人拿个洒水壶浇花。微风吹来,景元用来束发的红丝带彻底下岗,已经有些松散的发丝变得更加凌乱,有几缕还拂到了钟离的脸上。
钟离伸手勾住即将随风远去的红色发带,无奈道:“景元,你该束发了。”
景元放下洒水壶,接过钟离递来的红色发带,咬在嘴里,手指稍稍拢了下略显凌乱的发丝,然后随意地绑了起来。
“方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前任司鼎云华的徒弟灵砂。”钟离低头侍弄着花草,趴在他肩头的小猫已经困得打起了瞌睡,就这么蜷缩起身子盘在钟离的肩膀上睡熟了。
景元看着,心中竟生出几分羡慕。
钟离察觉到景元的视线,抬眸,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景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低头拿起洒水壶,继续浇花:“灵砂在朱明仙舟时,拜入朱明龙尊炎庭君的门下。许是联盟看中了这一点,才将她派来。自然她本身的实力也有目共睹,伶俐聪慧,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对于如今鱼龙混杂的丹鼎司,再好不过。”
“但前任司鼎云华的流放令是你签署的,她也因此远赴他乡。如今衣锦还乡,难保不会对你有怨言。联盟或许是更看重这一点,才将她派来。”
“有怨言是在所难免的,我个人倒是其次。明事理的人要顾全大局,应是不会为此等个人恩怨混淆视听。而且此事我问心无愧,她若是要问,我自会据实相告。”
钟离心内明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将洒水壶放到一边:“时辰不早了,白露应是起床了,我该回丹鼎司了。”
景元拉住钟离的胳膊:“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钟离摇了摇头:“不用。”
“还是休息会儿吧。”景元硬拉着钟离回到房中。
钟离看着景元拉着自己的手,有些哭笑不得:“你如今几岁了?”
“劳逸结合,该休息的时候就得休息。”
钟离勾唇:“你怎知我昨日一夜未睡?”
景元只道:“我便是知道。”
“好吧。”钟离也不再过问,只是挣脱开景元拉着他的手,“我如今不困,躺下也只是干瞪眼而已。你若是真体贴我,不如祈祷一下你们家那位元帅华,少做些疑神疑鬼的事情。”
景元觉得有必要为元帅华辩白一下,扯着钟离的胳膊不放,“联盟内的高层也不是只有元帅,正如每一艘仙舟上也不是只有将军。”
“嗯,我知道。”钟离敷衍地应了一声,“现在该放我离开了吧。若是我再说些对元帅不敬的话,被偶然路过的飞霄或是怀炎或是别的什么人听到了,可就不好了。”
景元:“……”他知晓钟离是故意的,但却是不愿撒手,与钟离暗暗较劲儿。
“先生是在说我吗?”
一道爽朗的女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二人朝声源看去,只见飞霄扬了一下她那直到脚跟的长发向这边缓缓走来。
见两个人都在暗暗较劲儿,而且还是景元主导的,飞霄不由得笑道:“神策将军这是想和钟离先生较量一番,然后再抢了我大捷将军的名号吗?”
景元无奈,只得放开了钟离,还随性扯了一句有的没的,“一大清早的,钟离便扰我美梦,想与我切磋一下。”
见景元将锅全都甩给了自己,钟离腹诽道。上一秒还劝他去休息,仿佛很是好体贴自己似的。结果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推得倒是一干二净。
饶是如此,钟离也没有在飞霄面前戳穿景元,只是应声道:“景元说得不错,我见他总是一副睡不够的样子,便大清早拉他起来热热身。”
“先生如此自律,我喜欢。”飞霄活动了下筋骨:“听说先生去丹鼎司做衔药龙女的导师去了,我还道以后想见先生还得再跑一趟,不料今日便见到了。不过先生往返于丹鼎司和神策府之间,未免太过劳累。不若在罗浮的这段时日,拉神策将军早起锻炼的事情就交由我吧,正好我也有晨练的习惯。一个人练是练,两个人练也是练。”
这番算是弄巧成拙了。
钟离抿紧了唇角,等着看景元的笑话。
景元扶额,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你那训练强度,别给我拆散架了。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儿上,你还是发发慈悲,别折腾我了。”
飞霄自信地拍了拍胸膛:“我会因人制宜的。况且只是晨跑而已,不会拆了你骨头的。更何况我晨跑回来时,还见到炎老在街头漫步呢。”
钟离忍俊不禁,劝景元道:“既然飞霄将军有如此好意,景元,你就莫再推拒了。”
景元看了钟离一眼,有些哭笑不得:“钟离,你难不成这就将我卖了?”
“你也没替我数钱。”钟离抱了抱胳膊,倒打一耙。
飞霄的视线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儿,有些不怀好意道:“你们二位大人物在我面前打什么哑谜呢?”
景元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咳咳……飞霄,别再开玩笑了,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
飞霄向来爽快,闻言也不再墨迹,直入主题:“我手底下的策士椒丘,昨日在金人巷发现了一名步离人的踪迹。”
-
话说那名被云璃踩在脚下的灰狐人,从金人巷离开后,便七拐八拐进了一条狭长且幽深的巷子。此处快递箱堆积,潮湿的木头经年不见阳光,幽幽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十几个满脸血污的狐人模样的步离人啃噬着一个瘦弱狐人的尸体。胸膛已经被利爪剖开,内脏血赤呼啦地流了一地,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整条小巷。那个可怜的狐人已经辨不清原本的面目,双眼的位置也已经被挖去了眼珠子,只余沾满鲜血的空洞,无力地望着头顶那方四角的天空。散落的肢体被他们咬在嘴里,咀嚼得咯吱响,然后连带着骨头也一起吞进了腹中。
在这些茹毛饮血的步离人中间,唯有一人不同。此人面相白净,衣着得体。不像是穷凶极恶的步离人,反倒像是绥园里唱戏的白面小生一般。此时,他正靠坐在墙边,双膝并拢,铺了一本笔记在腿上,手里拿着笔唰唰地写着什么。
对于不远处的血腥场面,他既不厌恶也不热衷,更甚者那正在被啃噬的狐人同类还是由他亲自引来的。虽为同类,但他却毫无愧疚及同情之心。而那些步离人,虽为异类,但他却情愿加入。无他,只是自己身在此处,便再也不会受到善宏学宫那帮[学术泰斗]的白眼和嘲讽了。
他们是天之骄子,生来便是命运的宠儿。条条大路通罗马,但他们生来便在罗马。罗马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却知道,虽然自己凭借自己的努力考进了善宏学宫,却依旧处处要受到那些学术泰斗的蔑视。他搞不清楚,那些人到底有什么好沾沾自喜的。给他和他们相同的起点,自己绝对要比现在的位置高得多。而他们如今却和自己在同一个位置,这是件让人得意的事情吗?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嘲笑的并不是他现在的位置,而是他为了今天的位置费尽了多少心思和努力。而他们,却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好。
多么可悲!
是啊,多么可悲!他们看他这类寒门如此,而他这个寒门却管中窥豹,看到整个罗浮的大环境也是如此!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在与自己的导师宗光研究步离人的习性中,他发现步离人不全都是如传闻般穷凶极恶,他们对于强大的定义是多元的,并不只是武力上的强大。智慧和头脑,也同样是。于是乎,他放弃了自己摸爬滚打费尽心思进入的善宏学宫,而是选择加入步离人的猎群。
虽说加入的时机有些不巧,战首呼雷被困罗浮幽囚狱七百余年,步离人分崩离析,内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后更是被飞霄这个步离人与狐人的混血儿,打得节节败退。
然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步离人绝望之际,一名自诩为[长生主使者]的女神降临。她说,唯有战首的胜利回归,才是步离人重新崛起的契机。
但是战首是若干巢父较量比出来的,可不是救出来的。呼雷已经被困七百余年,往日的雄风是否依旧屹立不倒仍然成谜。但终究是要来营救的,但若是无法将人救出,趁机夺去其体内的赤月也不枉白走这一遭。
他不信那个所谓的[长生主使者],奈何此次行动的策问官末度对其深信不疑。
“彦游。”
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朝他走来的灰狐人,不是末度又是谁。
彦游收起了笔记:“有何进展?”
末度抚了抚胸口,“招惹了两个不得了的大人物,朱明仙舟怀炎的孙女云璃还有曜青仙舟飞霄帐下策士椒丘。”
彦游道:“龙师钩沉已答应相助。”
末度道:“嗯,待会儿我便出去狠狠收拾一番那个唤作椒丘的狐狸,好好饱餐一顿。你这张脸太过招人,到时你配合我行动。解救呼雷汗的人手,你另外挑几个眼生的。”末了,他还叮嘱一句:“不必太过聪明。”
彦游道:“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末度道:“若是在龙师的帮助下,连幽囚狱也逃不出去的话,战首归来又有何用?”
许是末度说话的语气太过平常,以至于彦游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难怪你能成为犀犬猎群的策问官。”
“彼此彼此。”末度丝毫不谦让:“步离人自来以强者为尊,做不成强者,注定要给人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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