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出现在流萤视线的瞬间，战场上的回忆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流萤惊恐地看着萨姆：“你……你要用虫子……”她猛然一顿，没错，是虫子，只有虫子才可以。

格拉默铁骑与虫群敌我同源，萨姆机甲本就是从繁育虫群中提取而来的生物机甲。她与萨姆难以道清的联系，恐怕只有从虫子身上才能弄清楚。

萨姆已经弄清楚了？流萤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乎快要冲破胸膛，这是生命本能的求生意志，它预感到死亡降临，正拼尽全力，让大脑快点想出逃生办法。

虫子发出的荧光照在流萤脸上，流萤抬头，在虫子幽绿的复眼中看见了自己。因为虫群的存在，她以守护帝国之名降临世间，如今帝国不在，守护无存，就要由虫群取回她心脏跳动的权利。原来，虫子眼中的她，才是那个弱小又无助的蝼蚁。

流萤唇角松弛地垂着，看向萨姆的眼睛，像蒙上一层灰。

萨姆极有耐心，他默默看着流萤的表情从震惊到惊恐，再到镇定，最后眼里染上薄薄一层水雾，与他计算中的画面一致。

鬼使神差下，萨姆停在流萤面前的手，慢慢伸向她的眼角，轻轻拂去她眼眶里快要漫出的泪珠。

做这个动作时，萨姆没有表情，其实大部分时候，萨姆都没有表情，他的金属面部一尘不变，只能从他的动作和言语中，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明明是一直在战场上厮杀的机甲，拂去眼泪的手为何如此轻柔？

流萤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在当前处境下、在萨姆已经为她判定死刑时，她仍想活下去。

活下去，活着才有可能。她不害怕死亡，只害怕从未为自己活过。

失熵症的光纹以极快的速度，覆满流萤脸庞，连睫毛间隙里，也裂出一缕荧光。

流萤脸上悲伤而温柔，半真半假的神情之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我答应过你，愿意与你斩断性命相连的联系。”

流萤直视着萨姆，萨姆拂去她泪珠的手指一顿，像是惊讶于她此刻的坦然。萨姆计算出的结果，是流萤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束手就擒。

不过，她既然都这么说，那么温柔之后的大棒就没必要拿出来。这种情况，萨姆乐于见到。

萨姆收回手，从始至终，他的另一只手保持着攻击姿势，藏在身后。等到流萤出现反抗动作时，就一把钳住她的咽喉，将她拖去虫子身边。

流萤睫毛微颤，目光有一瞬，看向他藏在身后的手。流萤微微低头，轻轻问：“你要怎么做，才能把联系斩断？”

萨姆大方解释：“你我皆从虫群遗骸中诞生，虫群基因与人类基因相融合造就了我们。而虫群存在一条基因链，能让子虫完全听命于母虫，母虫若死，则子虫体内的惩罚机制发作，让子虫生不如死。”

“没错，”萨姆语速变快，话里行间是难以压制的兴奋，“你我的关系就脱胎于此。若是能在这只蠹虫体内找到那条基因链……”

萨姆话锋一转：“虽然以我目前研究出来的信息，还没有完全把握斩断，但凡事以实践为准。”

“这只蠹虫，是此地智械与你达成的交易？”流萤问。

萨姆点头：“智械们掌握的东西可不少。”

“萨姆，你可以再研究一段时间，不急于这一时。”流萤真诚建议道，“繁育留下的东西，太危险，不能乱试，稍有不慎，会让我们两个都完蛋。想想格拉默，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不管是格拉默帝国还是格拉默共和国，在制造格拉默铁骑时，他们已经无比小心。失熵症、机甲与驾驶员的基因联系，无不例外，都是他们留下的层层保险。他们早已为格拉默铁骑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做好充足准备。

但真正的结局却是——他们亡了。

流萤继续说：“如果你是因为我替观浠挡下那一击而生气，我向你道歉。那件事上，是我鲁莽自大，惹恼了你。”

萨姆沉默半晌，似在思考是否听取这个建议。他的神情让流萤平静下来的心，再次剧烈跳动。

流萤在紧张萨姆的答案。她为自己争取时间的意图太明显，萨姆肯定知道，那么他的选择会是什么呢？

时间寂静了很久，久到流萤觉得自己快要消散了。五感像水一样流失，闻不到虫子尸体散发的臭味，听不到萨姆声音，身体宛如飘在空中，无依无靠，连萨姆的样子也变得模糊。

事实上，流萤皮肤确实化作星光点点，飘到空中，最后消失。她的意识承受不住失熵症的侵蚀，陷入无边沉睡。

流萤不知道那日的对峙是如何结束。当她找回意识时，身体已经待在萨姆驾驶舱内。

介于萨姆极不喜被驾驶员控制，流萤眼眸刚睁开，萨姆就将她赶出驾驶舱。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流萤背后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她却无可奈何，谁让萨姆更强大呢。

“这里是哪？”流萤打量四周，深棕色柱子、刻有鱼虫花鸟的木质书桌，上面还有一盏掐丝珐琅桌灯。

这个地方还蛮古朴的。

“渊水阁。”萨姆答。

话音落下，流萤微微一怔，渊水阁……那个智械埋伏在云界主城中的大本营。萨姆竟带她来到这里。

流萤想，好在没有一睁眼就被虫子突脸，看来，萨姆接受了她的建议，她绷着的心弦终于可以松一松。

奈何流萤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一张惨白的人脸突然闯入眼帘，吓得流萤瞳孔猛地一缩。

“是，是你！”流萤记得他，自那次去过医院后，这个伪人像一个监视器，一直偷偷藏在她周围，监视她。

“抱歉，女士，我吓到你了。请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一名仿人智械，受阁主命令，专门获取你的行踪。”

这名仿人智械说话还算正常，只是他扮的人脸，太灰、太白了，看着诡异至极。云界人难道真发现不了他吗？

流萤就这样问了出来。

仿人智械停顿几秒，语调极平，解释道：“人，生病了，比我的样子更奇怪。”

“什么病会把变成你这样？”

“神经病。”这名智械不假思索地说，可能是觉得这个回答有歧义，于是又补充道，“是指精神之类的疾病，不是骂人的话。”

流萤噗嗤笑出声：“原来你在装扮精神病人。”

“抱歉，”木门打开，走进一位老者，“这名智械智慧等级不高，让流萤女士见笑了。”

这个声音，是那位在智械城与她交谈的老智械。

流萤将老智械上下扫视一番，语气蕴含深意：“好久不见，你的样子变化真大。”

老智械掉铁皮的残破身躯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人类老人模样。若不是听出他的声音，顶着这么栩栩如生的人类面庞，谁能想到这具人类身体的内芯是智械。

流萤心中不免震惊，想起萨姆那句：智械们掌握的东西可不少。

人类里面，到底有多少伪人啊。

这要是站在云界人类角度，流萤简直不敢想象，极其恐惧智械的云界人，在日常生活中打招呼的邻居、擦身而过的路人、偶然结识的朋友，都有可能是智械假扮的。

多么惊悚的一件事。

老智械像是猜到了流萤的所思所想，轻咳一声说：“大部分智械还不能像我这样，扮得很像一个真正人类。因为没有那么多人类愿意捐赠自己身体。”

“捐赠？”流萤第一反应是自己空耳了，不然这话怎么这么奇怪。

流萤语气冷了几分：“希望我们理解的‘捐赠’是同个意思。”

老智械带着笑意说：“是同个意思，我身上的人皮，是一位友善的老人，在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时，自愿赠予我的。”

“这还真是令人难以相信。”流萤说，“人类和你们不是生死仇敌吗？这种死后赠予身体的行为，是不是太……暧昧了。”

“确实很不可思议，但您和萨姆先生的关系，不也很暧昧吗？”老智械一边说，一边翘起嘴角，皱皱巴巴的皮肤被挤出好几层褶皱。原本称得上和蔼的脸庞，因为这种笑容，变得阴冷。

闻言，萨姆走到流萤身边，离她只有两个拳头距离。

“不该问的别问。”萨姆声音不冷不热，但他落下的影子完全盖住老智械，带来无法忽视的压迫。

一个佝偻老人对上高大机甲，气势上总会弱很多。可老智械面对萨姆时，虽然会有意识避开萨姆逆鳞，但完全感受不到他害怕萨姆。相反，老智械在某种程度上，俯视着萨姆。

“抱歉，是我失言了。”老智械理了理衣服，后退两步，离开萨姆撒下的阴影。

老智械：“流萤女士，请安心待在渊水阁内，我向您保证，会议府的人不会查到这里。”

老智械说得斩钉截铁，流萤心里反而越发忐忑。老智械向流萤微微颔首，退到门外。这时，身旁的萨姆也走到门外。流萤刚想跟过去，突然，哐的一声，房门被紧紧关上。

不对！流萤用力推门，门扇纹丝不动。

此时，流萤的大脑像是在经历一场沙尘暴，她简直不敢相信，萨姆这是把她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