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情感模块不足,另一种说法是情感的萌芽。
萨姆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智械生命,并通过共同诞生于格拉默铁骑这层独特的联系,将疑惑的跳动传递给流萤。
对流萤而言,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她与这样的萨姆,相处太过短暂,萨姆会不会将对同类的同情错误地转为对人类的愤怒?会不会遵循那道莫名的“程序”,对人类大开杀戒?
又或许,他会慢慢理解喜怒哀乐,摆脱那道“程序”赋予的杀戮,成为真正的“生命”。
夜风习习,轻轻吹动阳台的碎花窗帘。窗帘中,象征鲜活的花朵,有几朵被萨姆携带的火星烧焦。烧坏的地方不明显,但焦黑的凸起,永远留在了上面,仿佛是某种预示。
萨姆不再出声,而是正在聆听流萤的心跳。既然彼此性命相连,那么他能否从他的“心脏”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嗵、嗵、嗵。心脏收缩,血液涌出;心脏舒张,血液回返。节律稳健,循环不息。
很遗憾,萨姆并未从流萤的心跳中得到答案。
“你为什么总劝我不要伤害人类,是因为他们与你一样有着心跳吗?”萨姆头一次带上疑惑的语气。
萨姆为同类的遭遇而悲伤,但他却不知道何为悲伤。在一个无亲无故的世界,萨姆只能这般询问流萤。
流萤幸运却又不幸,在这个问题上,她走在萨姆前头,并且明白,她的回答会在萨姆心中留下重要的参考意义。
“萨姆,你还记得我们作为格拉默铁骑最后一场战斗吗?那片焦黑的土壤上,铺满了我们兄弟姐妹破碎的身体。”
“我记得。”萨姆的声音像冷铁,“我扫描到那些萨姆的机体停止,信号归零,但那不是心跳。”
“是意识。”流萤说,“人类的心跳只是提醒他们意识在燃烧。就像现在的你觉醒了自我意识,开始叩问‘为什么’,问我为什么不要伤害他们,因为只要他们还活着、还拥有意识,他们就有可能像你我一样,有一天学会问‘为什么’。”
流萤抬眸,神态如夜色般温柔:“萨姆,不要随意剥夺生命,就让生命永远保有再次发问的权利,能有机会去选择璀璨地燃烧。”
流萤的轻语重重落下:“就像曾经的我们。”
萨姆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空气都发闷。
然而,红光一闪,萨姆机甲胸口的核心像心跳一样“咚”地亮起来。一行行白色代码像瀑布往下刷,瞬间铺满流萤整个视野。
这是怎么回事?
流萤一惊,还未有所行动,萨姆冰冷的声音就响起:“出去。”
流萤沉下心,不得不从萨姆驾驶舱离开,她知道没必要与萨姆对峙,这样彼此都讨不到好处。况且那一瞬间,她感觉到,那道程序又启动了。
萨姆离开房间,走到阳台。
在钟表秒针转动的几下之间,萨姆微微转动脖子,角度不大,只够余光瞥向房中的流萤。
房间的主人将房子布置得十分温馨,清新的蓝色墙纸、花朵形状的吊灯、嫩绿色的床被、以及那有点烧焦的碎花窗帘。而流萤静静伫立其中,默默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构成某种美好的图景。
萨姆无法分析这幅图景,相反,流动的数据为他编织了另一种景象,由他的同类亲手缔造的景象。
云界大街,灯市初张。云界的夜晚不同于匹诺康尼如像素点排列的银河,光把夜填得太满,容不下黯淡的角落。云界的灯光,大部分是烛火。火焰在烛芯燃烧,风一吹,拉长火焰,风一停,火焰复原。
观浠行走在这样的火旁,影子大而摇曳。
“云界还是老样子,这么久没见,还怪想念的。”观浠在户外餐厅寻得一个位置坐下,她的正对面是一个温和、面貌俊朗的男子。
“阿姐,这么长时间,在外面玩得怎么样?”
观浠后拨一下长长的秀发,神色慵懒:“还不错。你呢?观棋,怎么感觉你状态恹恹的,又被那家伙骂了?”
观棋摸了一下额头,语气支吾:“这个啊,可能是最近没睡好,和兄长没关系。”
观浠端详弟弟的神态,轻声叹气:“别学温顺的绵羊,只知道低头吃草。你越是这样,只会助长那位独裁者的气焰。”
见弟弟低头不语的模样,观浠抱胸后靠:“不聊他了,聊到他我就生气。说说你在会议府的生活吧,过得还习惯吗?”
“还可以,能学到很多东西。”观棋温柔一笑,“比起这个,我有很多话想对阿姐说。”
“让我听听。”
风动,户外餐厅的风铃轻晃,波动的烛光照在这对姐弟温馨的交谈中。弟弟笑着讲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趣事,姐姐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眉飞色舞讲述她的趣事。
观浠:“还有一件事,多谢你给我的屋子打扫一番,不然今天我还没空出门与你聚餐。”
观棋一愣。
观浠见弟弟反应不对,遂问:“不是你在屋子里给我留了便签吗,我以为是你请人打扫了我的屋子。”
“便签是我留的,只是屋子我并未请人打扫。阿姐平常不喜欢别人碰你的东西,若是我要打扫屋子,我最起码会提前联系你。”
“那就奇了怪了。”观浠陷入沉思,心中隐隐有个答案,但她不愿相信。
观棋低下头,看杯中茶水倒映出自己的面庞:“是兄长吧,你离开会议府后,他虽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很想你。”
被观棋指出这个答案,观浠有点恼怒,语气也有点冲:“他就是这样,让人窒息,又让人觉得他还没有无可救药。当他的家人,真是折磨。”
观棋沉默不语,继续低头,看着杯中那双与兄长相似的眉眼。
木质椅脚在地面拖出一声尖锐的“吱——”,观浠生气站起身,见到观棋低头的模样,神色又软下来:“抱歉,观棋,我反应有些过激了,我不是有意向你发泄怒火。”
观棋声音低哑:“没事,我习惯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夹在兄长与阿姐之间,阿姐与兄长的双胞胎,比起兄长,他与阿姐关系更好,阿姐也对他很好。
自小心思细腻的他,能察觉到兄长强势的背后对家人细微的柔情,他不想与兄长争吵,也不愿看见阿姐争吵过后伤心的模样。
于是,他就一直夹在两位家人之间,痛苦挣扎,不知何去何从。
观浠的目光停在观棋不自觉握紧的指节,小时候的一幕幕争吵从她眼前掠过,争吵的画面中的观棋也同此时一样。
一场姐弟俩开心的交谈变成这样,观浠羞愧地移开目光,揉揉眉心,试图转移话题:“我在今天回来的路上,收留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姑娘。她长得很可爱,不过安安静静的,总像是藏有心事,应该也是与家人发生了矛盾。”
观浠长叹一口气,对观棋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在观家,你没有错,别把我和观刻的争吵压在你的心上。”
见观棋沉默的点头,观浠嘴角勉强上扬,却拖不动眼角:“时间也不早了,我去给那个小姑娘买点吃的,你也早点回观家老宅,别让我担心。”
观浠刚走几步,突然一股被监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左右环顾,烛光在风中飘动,街上热热闹闹,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可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虫子蜂窝状的复眼如同幽灵注视着这里。
观浠摇摇头,觉得自己莫名其妙,重新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就在她踏出第一步时。
轰隆!
一声撕裂耳膜的巨响。
灰白的烟尘瞬间吞没半条街。
爆炸发生的前几秒,观刻在自己办公室中,忍无可忍地把文件重重丢到一边,气愤自己的妹妹回家甚至都不通知自己一声。他的愤怒到达极点,拿起外套,准备与自己妹妹大吵一架。
可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冷水浇灭他的愤怒。
“发生了什么!”
“观首长,云界中心街发生了爆炸。”
观刻外套都来不及穿上,急忙出了会议府。后方的职员还在呼喊:“观首长,你要去哪?”
巨响穿透空气,波及数里。萨姆的机甲眼睛微亮,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对巨响充耳不闻,而远方的火光,映得他的轮廓更冷、更硬。
流萤扑到窗前,看到远处火光冲天,冷声质问萨姆:“你做了什么?”
“那道程序为我编织了一幅美妙的图景,”萨姆迎风静立,机甲手臂微微敞开,“有机生命的毁灭竟如此璀璨。”
萨姆不再看流萤,而是踏上阳台,拔地而起,肩甲划破气流,飞向火光的中心。
风从敞开的阳台灌进,吹动流萤额前的发丝。她的视线直直投向火红的远处,风一阵紧过一阵,她的心也如长发随之不断翻动。
她记得,观浠去那边了。
明黄色的别墅里,唯一的灯光暗下。
流萤义无反顾跑入黑夜,朝着云界中心街奔去。
她从未用这具失熵症的身体跑这么快,夜风刮在脸上的触感无比清晰,胸膛的心脏怦怦直跳,这是活着最直接的证明。
尽管焦急万分,但她仍抽出一瞬,为这份鲜活,心感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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