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天的夜晚很是热闹,正值佳节,彩灯辉煌,烟花绚烂。
景元从府中出来,被街上气氛吸引,提起点兴致,想着见面时间还早,要去的地方也顺路,便漫步向前,沿途逛逛。
前有各色暖光交织相融,对来者张开欢乐的怀抱。即便置身千百次,他依然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可以任由心境放空,仅去容纳当下的洋洋喜气,也可以任视线渐渐朦胧,让现实的光影在眼前变幻一场难得的美梦。
人群拥挤,欢声嘈杂,景元只是缓缓随他们走着,一并享受。
他并不想引起注意,温和婉拒了几位商家的邀请。仙舟之上,民众熟知将军亲切随和,不说节日期间,便是寻常也有偶遇。该放松的时刻,没有那么多规矩,当将军只是想独自散散步,人们自然不会见怪,各寻其乐就好。
只不过有一些没见过将军的孩童还会好奇地跟在他身后,想要亲眼目睹这位帝弓天将的真容。
景元也并不反感,相反,他很开心,有种莫名成为孩子王的感觉,就像少时那样。
“那是将军吗……快看!真的是将军!”不远处有小孩子惊讶的声音,她应该只是想提示伙伴,但是周围太吵,喊得大声了点,便传到景元的耳朵里。
景元不想装作没听见,循声看去,望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女孩,于是向她笑了笑。
小女孩见将军注意到她,先是一怯,随后振奋地蹦起来,转头大声说:“将军看到我了!你还躲着干嘛,快出来!将军一定能保护你的。你不是还想问你哥哥的事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们去求将军!”
听到女孩的话,景元停下脚步,心生疑惑。
但她的同伴躲在草丛里,就是不肯露面,似乎正在哭泣。
景元见状,去旁边糖果铺子里买了两包彩糖,给身后玩“跟踪”的几个小捣蛋鬼分了一包让他们去别处玩耍,然后拿着另一包回去。
街角草丛边,红衣女孩也急哭了,她的同伴还是没有出来。
“到底怎么了?”景元蹲下,把糖果递给她,问。
女孩擦干净脸,泪眼汪汪地看着将军,认真道:“她哥哥杀了人,被十王司抓了。”
“才没有!不是的!我哥哥不可能杀人!”另一个女孩发出虚弱的哭喊,可还是不敢出来。
红衣小姑娘瞪了那边一眼,接着对将军说:“她哥哥是很好的人,我们不相信他会干坏事。”
景元蹙眉,轻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的父母呢?”
“我叫青雁,她叫丹柔,她哥哥叫丹良。他们爸爸妈妈以前是丹鼎司的丹士……”女孩压低了声音,“后来去世了,他哥哥就带着她离开丹鼎司,住在我家隔壁,我家在金人巷,他哥哥给我家送货物,我父母卖货。”
“将军大人……”小姑娘突然恳求,“能不能求您别找我父母,他们不准我再管这件事,如果被发现,他们会很生气,我、我也会被罚的……”
“谢谢你,勇敢的小妹妹。”景元也尽量小声,以柔和的语气询问,不让女孩害怕,“所以,你已经问过你的父母,而他们什么也不说,所以你们来向我求助?”
女孩点点头。
景元却有些好奇,按理说,这种情况下最先想到的是地衡司才对,不应该是要找罗浮将军。他回忆起刚刚一片嘈杂声中,似乎听见女孩说了“保护”二字,于是接着问道:“你的父母有说些什么吗?以及,为什么丹柔看起来很害怕?她会是不是……遭遇了威胁”
话音刚落,女孩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恐慌。
景元正以为自己吓到了她,就见青雁拼命点头,连忙说:“是的是的!丹柔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之前胆子很大,还要拉着我去十王司找哥哥呢。但是从今早开始,她就完全变了,变得特别害怕,在屋子里躲着不见人,晚上我和爸妈来长乐天卖东西,她不敢一个人在家,才跟着来了。”
草丛那边,啜泣声已经停歇,依稀能看出有道瘦小的身影缩在暗处,瑟瑟发抖。
“我问过她,她只说有坏人,是梦里看见的,看不清楚。我爸妈骂她在胡说八道,地衡司的大哥哥也不信……但是我相信她,丹柔不会说谎的!她说丹良哥哥也是因为梦才……一定是有原因的!”
女孩眼眸亮如辰星,仿若被暖阳映红了脸庞。
“将军大人是罗浮最厉害的,您能保护丹柔,对不对……”她越说越小声,却还怯怯地觑着面前人。
景元心间一热,亲切地摸了摸她的头,起身时,神情变得凝重。
他走到草丛前,再次蹲下,对里面的小姑娘说:“别害怕,丹柔,我是景元。罗浮将军在此,没有人敢伤害你。”
“……”瘦小的身躯只稍微动了动。
“我接你出来,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吗?”
“……”
景元很有耐心,同青雁一起等着,少顷,丹柔艰难地作出决定,慢慢爬出草丛。
“将军大人……你真的……能保护我吗?”
女孩气若游丝,双眼红肿并布满血丝,很难想象哭了有多久。深蓝色的外衣皱皱巴巴,除了沾满泥渍和草叶,胸前还被泪水打湿大片。
“当然。”将军扶起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丹柔的目光中生出一点希望,总算敢主动靠近。
“你的哥哥名叫丹良?”
“嗯,他绝对不是坏人。”
女孩嘴唇微动,景元知道她又要哭出来,一边好言哄劝安慰着,一边在脑海中搜寻有关这个名字的讯息。
丹良……
近期好像是曾在公文中见到这个名字,有点印象。罪名应是无故伤人性命,但是情节十分诡异。
直觉告诉他,此事不能弃之不管。
“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
他环顾四周,正巧距离约定的茶馆不远,那里比较安全。
与此同时,兰玉在茶馆雅室里已经等待许久。
此处是云骑军一个隐蔽的通讯点,因为卖的茶不怎么好喝价钱又高,平时也没多少客人。
他来得早了些,连续灌下两大壶茶水压了压惊,琢磨着丹恒的异状该如何解决,不知不觉就过了约定的时间。
奇怪,将军向来准时,怎么今夜迟到,难不成被公务拖住了?唉,节日期间都不得休憩,真是辛苦。兰玉又开始想,等下直接说那件事会不会打击到将军。
毕竟谁乐意知道自己亲手抚养大的孩子会对自己产生……那方面的心思呢?
来的路上他还怀疑过,会不会是景元刻意造成的,但很快他便否决了这荒唐的想法。
就算将军与饮月君真如绯闻所言,有那么一段过往,也绝做不出此等违逆仙舟人伦,亦有违法理之事。兰玉相信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丹恒那孩子又怎么会……
不。其实细细想来,倒也合理。
要怪只能怪,持明族的爱恨都太执拗了……
兰玉脑袋发胀,愁眉苦脸地摇着头,这时听见外头传来将军的声音。
他立即出去迎接,却意外发现将军并非独自前来,而是还带了两个孩子。
“将军这是……”什么情况?
景元面带歉意地颔首:“抱歉,我在长乐天逛得忘了时间,让兰先生久等了,我们去里面说吧。”
“好。”
两人带孩子进了雅间,丹柔本来有些抗拒,好在兰玉面善,心思也细腻,察觉到蓝衣小姑娘似乎受了惊,便协助将军安抚。
景元要了几盘小孩子爱吃的点心,加上两瓶果汁。
“还得向您道歉,兰先生,今晚有些意外,我只能带两个孩子来这里,她们有些要紧的麻烦急需解决,我们的事稍后再论,如何?”
兰玉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反正自己也是顾虑重重,荒唐的情形晚些提也好。
“将军有要紧事?可需我回避?”
“那倒不必,你的为人我清楚,朋友之间无需回避。再说这件事,或许……也需要你参谋。”
“承蒙将军信任,兰玉荣幸之至。”
“先生客气了。”景元再次颔首致意,“感谢。”
随后,他安排两个女孩坐下,对丹柔说:“不要怕,这里很安全,我保证。请你将事情完整地讲出来,好吗?这样我才能帮你。”
丹柔紧紧握着青雁的手,在伙伴的鼓励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那应该是……应该是七天前,早上哥哥跟我说,他梦见自己杀了人……他那时还在笑,说这梦真奇怪,像真的一样。然后……然后过了两天,他就真的被抓了。他们说哥哥杀人,这不可能的!他胆子很小,力气也不算大,不可能杀人!”
丹柔越说越难过,渐渐喘不上气,兰玉马上施术,让她平静下来。
“别激动,你现在有些虚弱,要注意控制情绪,你哥哥也不希望你出事的。”景元叹道。
女孩含泪点头。
等她好些,景元再次开口:“那么,你又梦见了什么呢?”
丹柔在将军面前有了安全感,克服恐惧努力回想着那个可怕的梦,回答:“我看见有个人在靠近我,把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然后……然后我的头就……”
“你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模样,是仅仅脸面模糊,还是无论身形、衣物还是面孔都没看清?”
“是所有……我不知道。”丹柔痛苦地扶住额头,“什么都看不清,他像是人,又好像不是。它能抓到我,我却抓不到它,我看见我的手可以穿过它……”
不止景元,连兰玉也皱起眉头。
女孩的记忆太过模糊,没办法再从她这里得到有用的信息。
“没事丹柔,不去回想了。”景元温声说,“否则精神会支撑不住的。吃点东西吧,补充一下体力。”
兰玉的眉头则越皱越紧,女孩言语间的蛛丝马迹让他心间一亮。
“那么,兰先生听到这里,可有想起什么吗?”
景元转而看向白衣龙师,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眸光却冷却三分。
兰玉乍闻此言,整个人怔住,对上将军的目光,顿觉神魂为之一颤。
“原来,您早就知道。”
这段时日,在确定那股温热气息不是来自丹恒之后,他借着照顾丹恒的便利与十王司判官交好,甚至暗中行贿,只为能查访各类有关魔荫身伤人的案卷。
景元微微敛目,令一双金眸不至于太过骇人,他保持着平和的笑容,宽慰道:“不必惧怕,我没有追责的意思,实际上,你帮了我很多。因为饮月之乱等一些事,十王对我顾忌颇多,过多关注魔荫身案件也会让他们产生怀疑。所以,我应该感谢你才是。我们这算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吧。”
兰玉彻底懵了。
互惠互利,各取所需?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也罢,反正目的确已达成。
“至于我是如何知道你的动向,就姑且不提了吧。总而言之,我没有恶意,也不会阻碍你,只是必须提醒一句,十王司也非毫无察觉,接下来,你得谨慎些。”
“是……多谢将军。”
“好了,转回眼下吧。”景元道,“丹良这个名字,我路上思索很久,案情细节记不太清,但是却恰巧想起,你近期偷阅过的,正是此案。”
兰玉承认:“没错。”
“并非将军记不得细节,而是它原本就是一团乱麻。”他接着说,“就连十王司问字部的判官动用权能所看见的也是混乱不堪。没有动机,没有过程,只剩下结局,往上追溯仅仅是那个可疑的梦,诡异地如同命运安排一样。”
“……”
景元沉思片刻,低声问:“不是第一起,对吗?”
“不是。”兰玉沉痛地闭上眼睛:“太像了……”
“什么?”
“和我师父那起案子,太像了。毫无缘由,没有证据……”
离安么……调查兰玉背景时,景元已有了解,正因如此,他才会特意准许兰玉照顾丹恒的请求。离安曾是丹枫最忠诚的侍卫,他的死也曾是景元心上的一大疑点。
“我理解你的心情,难为你,忍着悲痛痛仔细翻阅类似的案卷。”
兰玉看着旁边两个女孩,青雁正在喂丹柔吃点心,丹柔只能吃进去一点点,眼睛始终望向这边。
“还请将军随我出门去,有些话,兰玉想单独说给您听。”
“好。”
雅间外,年轻的龙师再难掩饰,面露不忍:“将军是要帮助她们,重审此案吗?”
景元沉声道:“如果可以。”
“您帮不了她们了。”兰玉面如死灰,仿佛他自己就是那个求助无望的人。
“为什么?”
“就在昨日,那个女孩的哥哥,丹良,已堕为魔荫身。”
“什么……”
“就算此案尚无定论,他也没有活路了。”
…………
景元的眼前倏而闪过无数可怕的孽物。那些怪物扬起熟悉的年轻面孔,流着血泪望向他。而天威之下,他以神君之雷霆将他们尽数劈碎。
兰玉则想起了百余年前,他亲眼看着那个杀死师父的云骑士兵被判入灭。
“不是我,不是我杀了他……请你相信。我是云骑,我是想要保护他的。我的意志还很坚定,我不应该堕魔。我只活了两百年,仅仅两百年啊……”
临死之前,年轻的云骑士兵如是说道。可他血红的眼瞳和满身异变扭曲了最终的语言。
一切都变得癫狂,连同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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