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幕青暗,烟雨蒙蒙。
檐下风铃飘摇,铃音伴着沥沥雨声一起被吹入房中。
景元饭后发困,原本只想浅浅打个盹,结果一觉睡醒,已近黄昏。
身边无人,被褥还温热着,丹恒应该也是刚刚起来。
他伸了个懒腰,拉开被子下床,撩起帷幕向外瞧去,微光勾勒出屏风圆润的框角,再往前,就见少年站在窗边沉思,背影朦胧。
“景元,你醒了?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丹恒回过头,眉间忧虑霎时消散。
“再睡天都可要黑了……想什么呢?”景元走到他身侧,将半开的窗扇又向外推远些。
秋高气爽,轻风拂面,好不惬意。
丹恒被这舒适的清凉抚平了心绪,道:“没什么,一点遐思而已。”
“哦?”景元身子微斜,倚在墙边,目光滑过少年眼尾那抹迷离绯色,在他颈窝处瞄见一根银丝,抬手将其拾去。“愿意同我分享吗?”
丹恒看向将军,面前人金眸微饧,长发未束,比起往日更惹人亲近。
“好啊。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嗯。”
丹恒知道蜃境里的雨不会淋到自己身上,便只为景元撑了一把伞。
景元没有异议,但两人刚踏出门,他就很自然地接过伞柄,把丹恒也圈在伞下。
两人踏上石路,漫步远去,绕过假山,出了院门。
竹林幽静,绿意盎然。不时有几声宛转鸟鸣在摇曳的枝叶间响起。
丹恒放慢脚步,呼吸着林间湿润的空气,暗暗掐自己一把,感受着清晰的痛觉,强迫涣散的思绪沉淀下来。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他说,“我幻想过愿望成真之时,也曾预感它会很快到来,但当我真的迈入这一天,却有种不真实感,好像在做梦一般。”
“……”景元沉默少顷,道,“严格来说,这里确实是梦境。”
“没错,很美好的梦。”少年的声音轻如穿林而过的微风,“也许因为我曾经失去过,现在才会有同样的担忧。”
“担忧什么?”
“不知是否也会有梦醒的那一天。我说不清楚。在进入这里之前我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天色仿佛应了少年逐渐低落的心情,愈加昏暝。雨下大了点,细密的珠帘之下,湖上绽开千万涟漪。
“丹恒……”景元听得出他言下之意,远眺对岸,叹了叹,“你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吗?”
少年缓缓点头,语含歉意:“很多次了,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只是因为太过模糊,我自己也琢磨不清。”
“我明白。在那种闭塞的环境中,你很难剥离其他杂乱的念头,理清思路。”
当然,对蜃境的向往和不想将军担心也算一部分缘由,景元都理解。若非这孩子已从压抑中解脱出来,他亦不忍心逼问。
“怎样的怪异感,现在可否说与我听听?”
“嗯。是一种……似乎被什么人暗中监视的感觉。起初,我以为那是囚牢结界外看管我的狱卒或者判官……”
丹恒从两年前讲起,凡所能记得的均娓娓道来。
二人沿湖边散步几圈后,去凉亭歇脚。
落座时,景元已基本了解情况,虽然神情仍自然松弛,精神却已极度绷紧。
哪怕再有准备,当意识到暗流即将聚为漩涡,而丹恒注定要经此一劫时,他还是无法全然保持镇定。
丹恒蹙眉,过去重重疑点凝成心头大片阴云:“时至今日,我越来越怀疑那不是幻觉。我很有可能,一直都被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纠缠。”
“如果真是如此,我担心……”少年薄唇轻抿,欲言又止。
自身安危倒是其次,眼下正是治疗病患的重要阶段,他更怕自己会被利用,做出不利于大局、不利于将军之事。
“……你多虑了。”
将军的回答出乎意料。
丹恒怔了怔。
景元一手搭在桌上,屈指扣了三下,让少年与自己对视几秒,眸中冷峻显露无遗。
“直觉是主观而多变的,它可以无中生有,也能歪曲事实。仅凭这些虚实难辨的直觉,无法说明什么。就算是真,我也无从查证……你的怀疑。”
重音在“你”字上,话音落下时,他眼帘稍垂,目光又恢复温柔,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满不在乎。
多年默契早已形成,丹恒看得分明,心念电转,知道景元意在遮掩。
将军抱有同样的警惕。若确有一人在暗处窥探,则不宜过早打草惊蛇。现在还没到“醒悟”的那一刻。
但那个“你”字却意味深长。幽囚狱最底层何等森严,很难想象外界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何况这种感觉又在蜃境中出现。只能说明,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
也许这一次,将军需要他的帮助才行。
阴云密布,雨势滂沱,耳畔嘈杂无比。
景元听见少年极小声地问:“我该怎么做?”
“莫慌莫乱,顺其自然。”他回答。
桌案上设有星阵旗,将军轻轻一挥手召了出来。
四方棋枰稳稳悬于眼前,纵横路线散发着幽蓝荧光,浑圆棋子金辉灿灿,以星河为界,两军严阵以待。
“玩几局?屏除浮念,陶冶情操。”景元神秘一笑。
“行。”丹恒莞尔,“你别耍赖就行。”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要耍赖?”
景元眯起双眼瞅了瞅,伸手从对方阵营里拿起一枚“云车”,在少年眼前晃晃。
“你做什么?”丹恒有些懵,“明目张胆地偷啊。”
将军眉头一挑,“啪”地将棋子又拍回原地,满眼无辜:“我有那么可耻吗?”
“……”
丹恒实在不能违心地说没有。
“好啦。”景元笑意变浅,认真道:“现在听我讲规则。常规对弈腻了,咱们换个新玩法。”
“丹恒,注意刚刚这枚棋子,现在我要求你将它视作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做得到吗?”
丹恒凝眸,好像些有些懂了:“所以,我必须保护它不被吃掉,否则也算输?”
“不,它无关输赢。”
上空闪电划过,惨白的光芒照亮天地一瞬。
丹恒听见景元的话语与滚滚雷鸣重合,震得他心魂动摇。
“舍弃它,照样可取得胜利,但若因保护它而乱了阵脚,敌方一旦攻入,则满盘皆输。”
“就这样,必须代入进去,你做得到吗?”景元看见少年的脸色顿时煞白,可还是不容质疑地问。
“……”
丹恒立刻理解将军用意,怔愣数息,紧紧攥拳点了点头。眼前景元的模样仿佛也被深深印在那枚军字棋鲜红的刻痕里。
“来吧。”
景远又长叹一声:“丹恒,今日我不会留情,你要小心。”
两人心照不宣,皆全力以赴。一场模拟未来的危局就此开启。
景元果然如所说的那样,一改往日风格,攻势凌厉迅猛而阴狠至极,毒蛇般咬住那枚军棋不放,正如幕后黑手深谙丹恒心结所在,借此干扰其思考与行动。
关心则乱。纵使敌方恶意昭然若揭,丹恒还是不肯舍弃,不肯放下……
“你已经输了。”景元冷冷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阵地大开,兵卒全亡,好一场支离破碎。你恨不能死在它前面,值得吗……”
值得。丹恒咬住这两字,心如泣血。
“没有继续的必要了。再来。”
景元不容少年平息,重置棋盘,再度出兵。
丹恒觑他脸色,知道此刻所面对的并非将军,而是真正的敌人,于是也被激起愤懑,竭力进攻。
但很快,他就发现情况并不简单。
他的棋艺由将军教授,他的思维习惯将军再清楚不过,轻易即可被反制。
人心本来难测,奈何丹恒心思至纯,也……用情至深。
只要扼住软肋,任何迂回曲折的权宜之计、任何佯装冷血的假意遮掩,破之都易如反掌。
只需一把始终指向咽喉的剑,则剑破万法,势不可挡。
于是又三局惜败。
静默间,亭外雨声也似小了些。
景元长睫低垂,瞳眸黯淡无光,难掩失落。
“再来。”
少年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
景元调整了下面部表情,对他眨眨眼,无赖道:“怎么?玩不起了?啧啧,这么容易生气啊。”
“……”
“你做得很好,我看得出来,你已经尽力了。”他安慰道。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丹恒不肯抬头,眼角似乎变得更加红润。
“因为你输了。”景元怅然道,“我要你必须赢,绝不能输给我……”
“……”
“继续,好吗?”
丹恒看向他,仿佛已有风霜覆了满面,唇齿间艰难吐出重重一个字:
“好。”
景元也笑不出来,只默默落下棋子。
又一次对局,将军依旧毫不留情。
交锋不久,丹恒忽然不再举棋,景元也不催他。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仿若都化为石像。
暴雨来的迅速,去得也快。濯净尘埃,还天地以清明。
云开雾散,余晖乍泄,正正照在棋盘上,格外刺眼。
“我不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取胜。”
丹恒终于开口。
“那为什么不试试呢?”景元努力牵出微笑,“我一直都希望你能明白,除了自己,其他的……并没有那么重要。”
丹恒闭上眼,良久,再缓缓睁开时,终于推动了残局。
棋路全变,攻守易形。只消几个回合,丹恒的云车已被对方负隅顽抗的兵卒所灭。
而他以此为诱饵,调虎离山长驱直入,顷刻间便断了景元黑字棋的命数。
将军。
“你看,其实很简单,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景元输得痛快,向后抵住靠背,如释重负:“只要我们不再惧怕就好了,丹恒……”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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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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