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无声无息地趟过又一段平和而短暂的日子。第一轮治疗接近尾声时，丹恒应付病患内心的各种扭曲混乱已经游刃有余。

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洞天内读书修炼，只要工作站那边有患者的意识投入蜃境，立时就能感应到。整片湖面清晰如镜，能够从上方映出病人的意识空间，很方便观察。凉亭视野最好，丹恒总会先在此处打量几眼，大致了解情况后再沉入水中。

余下的病人很少再出现像丹良兄妹那样复杂难解的情况。丹恒介入多次便摸出规律来。病人若是云骑士卒，基本都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抵御强敌；而其他患者大都曾供职于丹鼎司，梦境里不是丹炉爆炸就是生化危机，关键只在如何帮他们逃出去。

这天清早，送走了将军之后，丹恒闲得无聊，散步时见湖水又起波澜，显出一间摆放着多种药材的狭小房间，料想是个丹士的幻境，正欲下去。

但他还未接触水面，心底就生出凛然警觉。

水纹拂皱了画面，那实验室顶上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吊灯轻轻晃荡，下方有道白衣长发的人影，似乎是个年轻男子，正埋头整理桌上的药材，不慌不忙，看起来很正常。

丹恒定了定神，继续观察。

男子有条不紊地将药材装箱锁好，然后抱起箱子走到墙角，不知动了哪里的机关，光洁的墙面忽然旋开一扇暗门。

丹恒注意到那扇门内似乎是个储物间，摆放着很多瓶瓶罐罐，光线昏暗，标签看不真切。

他目光微凝，隐约看到最大的一个罐子内满是浑浊的液体，里面似乎封存着一件标本。

疑惑间，余光扫及白衣男子身形一滞，接着就将那琉璃罐捧出，对着灯光举起，像在仔细查看，又好像有点展示的意味。罐身正好挡住他的面容。

丹恒视线聚焦，几乎同一时间，罐中东西突然开始跳动，轮廓依稀可见，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那是……一颗已经腐烂的心脏！

这时，白衣男子稍稍偏过头，露出半张脸，青眸笑意森然，狭长的眼尾处，一弯朱砂红影如鲜血般艳丽。

丹恒倒吸一口冷气，当即点足跃向湖面。

不料还未完全进入幻境，画面边缘陡然涌出滚滚黑雾。那人脚步不动，嘴角弧度加深，双唇微微开阖似说了句什么。

丹恒死死盯着他，直到视野完全被黑暗遮蔽。

再恢复过来，那人已没了踪影，储物间暗门大开，里面却空无一物，药箱和标本罐均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出现在这里。

少年站在空荡荡的房间内，被幽绿灯光笼罩，方才惊悚的一幕还不停浮现于眼前。

他应当没有看错，那的确是自己的脸……

“啊——”

蓦然门外响起一声大叫，有人正从远处飞快向这边奔来。

“救命！救命啊！”

丹恒顾不得多想，拔腿冲了出去。

受惊者是个丹士装束的男子，刚好跑到门外，一张已经因恐慌而扭曲的脸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与他撞上。

“啊！”来者张嘴又一嗓子声波攻击，丹恒的耳朵猝不及防地生生挨下，只觉得比刺了他一剑还要难受。

他精准揪住这人衣领并屈膝顶住他腿脚化去前扑的冲劲，还来不及询问发生了什么，就察觉到前方有团鬼影已追击到此，裹挟着腥臭阴风，探出两只手扒住此人肩头。

说时迟哪时快，少年钳住鬼影双腕反拧，“咔哒”一响便卸下那两只骷髅手，他灵活地侧身换到前方，就着钳制的姿势将鬼影逼退向后，然后飞起一脚将僵直的逃命者斜踹进房门。

见猎物逃脱，鬼影力量暴涨，胸前又密密麻麻生出无数只骷髅手，同时被掰断的双腕扭动着接好，利爪直朝少年颈间抓去。

丹恒错身躲过，瞳中寒光一闪，瞬时长枪在手，枪尖悍然平刺，直直贯穿鬼影那没有五官的脑袋。

鬼影发出凄厉的惨叫，千万只手在半空中徒劳地挣扎，最后与身躯一同灰飞烟灭。

待危险气息彻底消弭，丹恒回到房中一瞧，刚刚被他踹进来的男子果不其然已经昏过去了。

应该……是被吓晕的吧？

他尴尬地想：虽然确实稍微有点用力了，但不至于把人踹晕吧……

-

“啪！”

突兀的掉落声在安静的控制室里响起，仿佛是个解除空间暂停的信号，下一秒坐在摇椅上的红衣匠人才猛地一抖，恍如大梦初醒。

玄光擦去额角冷汗，望向屏幕，觉得自己好像发呆了片刻，对

刚才发生的事有点印象但没做出反应。

“哦，少侠已经来帮忙了啊，那就好那就好……欸？我如意呢……什么时候掉地上了？”

他捡起控制器，又扭头瞧了瞧身后的护灵阵。辑风那小兄弟今早有事告假，阵法自行运转着，暂无异常。

玄光于是长舒了一口气，继续观察。

丹恒怎么都叫不醒这人，又不好意思下重手，只好背起他往外走去。

按以往经验，带病人离开这座建筑就能解除病人的恐惧，缓解病症。

本次接受治疗的患者虽为丹士，场景却不像在丹鼎司，门外是一条狭窄的甬道，两侧坚硬的青石墙壁绵延不绝，前方淹没在浓重的黑暗里。

丹恒谨慎前行，石壁上暗蓝色的磷焰随着脚步接近而依次燃起，莫名有种熟悉感自他心底油然而生。

监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迟到的兰玉无声走到屏幕前，把玄光吓了一跳。

“啊，兄弟你才来啊，坐坐坐。”玄光说着递给他一杯饮料。

“……多谢。”兰玉愕然接过。只见玄光松散地躺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大桶零食，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也不忘往嘴里扔东西。

“你这……也太松弛了吧。”

玄光冲他嘿嘿一笑：“托少侠的福，早就不劳本人出手啦。我打个比方哈，以前开启蜃珠相当于打游戏，现在就是挂机看剧情，当观众。最强外挂之‘蜃境少侠’，你值得拥有。”

“……”

“上次是战争片，你是没见，那么多丰饶孽物，蜂群一样从远处涌过来，少侠眼睛都不眨，冲上去横扫天地，唰唰唰跟砍瓜切菜似的，那叫一个过瘾……今天这场嘛，好像是恐怖片，哎！刚开始少侠有个特别帅的动作戏，你来晚了没看上，真亏了。”

兰玉嘴角抽搐，哭笑不得地坐下：“你还是多上点心吧，别真袖手旁观了，万一有意外呢？”

“知道知道，我这不盯着呢嘛。”

兰玉将注意力转向屏幕，画面太暗，一时没看清楚。

“现在情况如何？”

玄光吧唧嘴道：“刚清了一只怪，现在走迷宫呢，和前几次差不多，应该也是玩密室逃脱。”

“……”兰玉彻底对身边这位同伴无语了。

幽深的暗道内，丹恒走了十多分钟，终于在又一丛蓝焰腾起时，借着火光望见不远处紧闭的石门。

他加快速度，还未走近，就听见轰隆一声闷响，尽头裂开垂直一线，白光洒入，石门自行开启。

玄光惊喜道：“嘿？这就能出去了？还没见过这么顺利的呢。”

“奇怪……”兰玉却面露疑色，端详着大门上阴刻的古老图纹，喃喃道，“怎么像是我族海底深处的建筑……”

“这个病人在丹鼎司负责采买药材，可能去过你们那儿吧。”

“……”兰玉默然。此类纹饰在持明族中代表绝密，是禁地才有的，若无龙尊准许，就连大长老都不可进入。

长廊火焰尽灭，门洞大开，白昼强光刺得丹恒闭上眼睛，冷风夹杂着冰雪扑面而来。

整片屏幕此时也被映得雪亮，差点闪瞎两个观众。

“游戏结束！先到此为此了哈，第二轮再接着来。”玄光把空了的零食桶往上一抛，就要去拿控制器。

兰玉却猛然按住他：“不对劲，等等！”

丹恒一手遮在眉上，勉强抬起眼帘，登时震惊于面前景象。

乌云低垂，雪原广袤无边，一座座大约两人高的冰丘散布其上，好似坟茔。

这里不是兰先生的家园么？

丹恒正感到不解，背上昏迷的男人哼唧两声，终于醒了过来。

“救命，救命……”男人晕晕乎乎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已经得救，恍惚瞅着眼前的冰天雪地，茫然道：“这又是哪儿啊？”

监控室内，兰玉如遭雷击，“噌”地窜了起来，紧接着便两眼一黑，双腿一软。幸好有玄光及时扶住才没摔倒在地。

隔在两人之间的桌案带翻，桌上东西掉落满地。

“怎么了兄弟？你一惊一乍的，比我还吓人。”玄光问他。

兰玉脸色煞白，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我……我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

“啊？”要换了别人绝对不信他这托辞，但玄光可以接受，“我激动起来顶多抛手里东西，兄弟你居然是把自个儿弹射出去啊，还、还挺有创意。”

“……”兰玉吓得都顾不上理会玄光的调侃，指着画面道：“这场景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出现隐……一片冰原？！”

“不就是病人的意识空间嘛。”玄光理所当然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拾起控制器心疼地摸摸：“我的小宝贝今天掉了两回，可别摔坏了。”

随即，检测仪发出提示：患者精神值已恢复正常，治疗成功，请尽快回收意识。

这下玄光也惊讶不已：“什么什么？真的假的？已经成功啦？？？天哪兰玉你听见了吗？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完全治愈啊！”

兰玉慌张点头，见他根本没发现异常，倒松了口气。

“太好了！哈哈哈，收工！等下麻烦你叫辑风来带病人回去，我要给将军写报告！”玄光乐得合不拢嘴，果断终止蜃珠运行。

丹恒把男人放在地上，刚打算好好观察这地方，就听见景元柔和的声音回荡在银装素裹的洞天内。

嗯？已经成功了吗？

“谢谢……谢谢你啊小兄弟，不然……我现在怕是已经死了。”男人后怕不已，裹紧衣裳瑟瑟发抖，“是你带我逃到这里的吗？咦？什么声音……蜃境即将关闭？蜃境是什么东西？”

丹恒惊疑地检视一遍男子，奇道：“你居然真的已经痊愈，那……”

难道兰玉先生的新居就是已治愈病人的安置点？

为什么从未听景元提起过啊……

男人不知道少年在说什么，但他看上去已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小兄弟，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我只记得我生病在家躺着，不知道怎么就被困在刚刚那个可怕的走廊里。”男子举目四望，一脸迷茫，“我不会在做梦吧？”

“没错。”

“……哈？”

丹恒也不清楚此刻什么状况，尽量解释道：“你的精神出了点问题，方才在接受治疗，之后试试能否在现实中醒来吧。我的时间到了，先走一步。”

“哦哦……哎等一下！”男人拉住少年衣角，试图理解他的话，“也就是说我的确在做梦……可如果我靠自己还是醒不过来怎么办？小兄弟，你是医生对吧？你还会回来救我吗？”

“呃……”

“我叫辛河，高阶丹士，我那里的药材都可以无偿送给你！求求你……”

丹恒对上男人恳求的目光，实在不忍拒绝。

“好吧。”

他最后答应道：“如果，你还是不能自己出去的话，我就来找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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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