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慎行以为卫诚会爆发，因为亲眼见过他们是何等悲痛，所以就算此刻卫诚将满腔怒气发泄出来余慎行也觉得合理。他将全部注意力凝在卫诚身上，谨防他冲动中伤了自己或者碰坏什么物证。
可是卫诚没有，预想中的怒火并没有来。他沉默地掏出手机将针对宫临的几张照片发回队里，让队员按照拍摄方向查找监控，警局门口没有死角，摄影的人有很大概率被摄像头捕捉到。
余慎行则在剩余照片中找到了易可。女孩在镜头中明媚又忙碌，不论是与朋友一起走出校门还是独自打工时，脸上始终洋溢着笑意。
她那么年轻，对未来充满希望。
易可的解剖检验结果显示她双侧胸腔内各有少量淡黄色澄清液体。双肺体积增大，切面暗红色，挤压可见淡红色泡沫状液体溢出。
镜下可见肺小动脉及毛细血管内有羊水成分，周围肺组织可见弥漫性肺泡出血、水肿，肺泡腔内有大量红细胞及泡沫细胞，部分小血管内可见血栓形成。
傅张扬初步推断她是因羊水成分进入母体血液循环，引发急性肺栓塞及多器官功能衰竭导致死亡。
易可今年四月份才满二十岁，刚达到法定结婚年龄。据室友说她没有男朋友，也不善与异□□流，平日里和男生都保持相当的距离，也不存在暧昧对象。
一位二十岁的未婚女性，在何种条件下会因羊水栓塞死亡。
女性当然有生育自由，但卫诚他们得先确保这真的是“自由”的。
屋内有不止一人生活过的痕迹，难以想象就在不久前这还是某个人口贩卖组织的据点。那些被用作生育容器的女性多数不便转移，转移路程太长也容易出现意外，估计新据点离此处不会太远。
不知宫临是如何找到这的，想必费了不少功夫，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向队里传递消息就……
卫诚突然感觉后颈汗毛炸起，伸手就要去扯余慎行。
他拽了个空，抬眼一看余慎行居然站在一处断墙后，他应该是一直看着卫诚，视线与卫诚相对时微微一笑，抬起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余慎行的笑意很温和，看上去正在手机上操作什么。他的眼尾因为笑容勾起，嘴角也有一个不明显的上扬弧度。这个笑容不夸张，故而并不可怕，只是配上背景的断壁残垣显得有些割裂。
余慎行在断墙后指了指这剩下的半堵墙，又指了下自己的眼睛。卫诚了然，这地方装有监视器，不然那头的人也不会这么快就知道宫临的动向并准确派人打击。
这样说来有人正看着自己。卫诚突然明白了那阵诡异的令自己后背紧绷的窥视感从何而来。
他反应很快，视线错开余慎行的目光，假装正在四处观察。
不知道监控那头的人是否有所察觉。
余慎行低头研究了一阵，居然在手机上给卫诚发了个定位。
定位终点显示在离此地不远的别墅区，卫诚抬眼深深看了余慎行一眼。
同事们还没到，他不放心把余慎行自己留在这——虽然现在知道了这小子应该并非善茬。
可是要说带着他，似乎更危险。
余慎行眼含依赖望向他，似乎听凭发落。此时此刻丢下他简直像弃养一只小狗般让人心生愧疚。
卫诚揽着余慎行快步往外走，不自觉压低声音，“等会你在车上等我，我先进去打探一下。你不许擅自下车。”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语气严肃。
他们动作很快，转眼已经坐在车上，余慎行伸手去扣安全带。卫诚直到他坐好才踩下油门，发动机一阵轰鸣，熟悉的失重感袭来，余慎行居然感到一阵心安。
不知为何，似乎待在卫诚身边让他很有归属感。
卫诚：“刚才你怎么做到的？”
余慎行像坐在冒着风雨前进的海盗船上，正在全力对抗颠簸，好在他也有些习惯卫诚的驾驶技术了，可以正常说话。
“我记得资料上显示这废弃以前是化工厂，虽然投入使用没多长时间就因意外被放弃了。但毕竟投入使用过，不应该存在修缮不当的情况，那堵断墙应该是在掩饰什么。”
卫诚拉长声音应了一声，表扬道：“不错。信号追踪也是警校学的？”
这是余慎行意料之内的问题，这种明显的疑点卫诚不可能不怀疑，一个犯罪画像专业的毕业生，哪来的信号追踪的本事。
余慎行想自己刚刚大概是昏了头，把看家的东西漏了出来，不过能帮到卫诚感觉还不坏。
他看着卫诚，语气里全是坦诚，“我不会，但是我的手机连接电脑，一定波次范围内会捕捉周围信号传送到我的电脑，电脑会自动分析追踪然后发给我，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所以刚才才站在监控后面，如果那头的人突然关闭，就无从追踪了。
后面这些余慎行没有说，这些基本常识卫诚全都懂。
从废弃工厂出发到定位终点，就算一路上畅通无阻也得十五分钟。卫诚硬是十二分钟就到了。
终点是长景市以幽静出名的别墅区之一，因为营销个人空间，前两年火过一阵，等到风头过后，房主纷纷抛手，留下寥寥几个住户，逐渐成了有名的无人区。
两人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卫诚轻车熟路地将车停在升降杆前，扫描车牌后升降杆抬起。余慎行有些惊讶，“你在这也……”
卫诚：“我妈前两年因为乐队训练买了个房子，后来找到更好的地方，这就搁置了。”
进入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进B13，这栋小房子从外观上看与其他房屋并无不同，精致漂亮，粉饰太平。
卫诚在来的路上就申请了搜查令，若他们的怀疑属实，真的是代孕组织窝点，正值文明城市评比时期，处理手法就会有点微妙。
为了这次文明城市评比，整个长景市上下兢兢业业一整年。卫诚追犯人时都从心安理得的截停变成了胆战心惊的截停。生怕顾建国用犯人家属和他说事，但是话说回来，那些需要被截停的犯人哪有几个家属。
重大刑事案件，一半都和亲属作案有联系。
总之文明城市评比很重要，它关系了长景市后几年的建设和发展，在此关头一切事都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警方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最大的可能是派出尽可能少的支队协办、力求以最快速度、最小声势，迅速救出人质。
纵观长景市城市建设史，此类救援活动成绩粗看差强人意，细看破绽百出，虽然总能保证人质的安全，但十有**会遗漏两个犯罪集团底层分子。
卫诚此人平生最恨漏网之鱼，因为据他的经验，一切报复环节都是由遗漏分子牵头搭线导致。若是能避免遗漏，就能从根源杜绝问题。
转头看看一脸孺慕之情的余慎行，卫诚有点纠结。
因为他十分想在余慎行面前装出一个正义伟岸、积极向上的形象。此刻迫于现实，又不得不绷紧自己那张狼皮，做出一些不太符合规章制度的事。
卫诚犹豫两秒，严肃道：“我马上要做一些坏事，你可以看，但不要学。”
或许是从未见过有人能把做坏事说得如此光明磊落、坦荡自然，余慎行一时没来得及回答。卫诚将车停在合适观察的位置，“搜查令老顾还没批，但陈可已经带着探组往这赶了，也许还有特警支队协查，等会你和他们介绍一下情况。我先去摸摸他们有多少人。”
卫诚不等余慎行回答——这也是他的缺点之一，决定的事就不听其他人的意见，犟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保不齐他还能把牛忽悠得跟他一起走。
余慎行眼睁睁看着这人活动了一下肩背，扒着空调室外机就爬上了二楼阳台。二楼有个独立的小花园，看起来没人打理，花坛里都是些枯枝败叶。
卫诚把自己挂在阳台阴影下，悄悄探头观察屋内情况。梁上君子做得极其利索，令余慎行叹为观止。
他灵巧得简直像身后长了根保持平衡的尾巴，明明是只有半掌宽的外沿，却走得如履平地。
他踩着边缘向上一攀，动作及其娴熟地将自己挂在半空，随后手臂用力，将整个人拉了上去，弓着腰轻巧落地。
余慎行就这么看着他徒手爬上二楼，落在屋顶天台上。
这个临时据点简陋，监控多有疏忽，卫诚才能在两个监控之间找到死角爬上去。他一个人目标小，等下陈可带着大部队赶到，便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所以卫诚才急于摸清人数和状况，免得等会情况一片混乱。
卫诚刚刚在窗前晃了一眼，可惜拉着窗帘，看不清屋内全貌，只影影绰绰看见几个躺着的人。
屋内是联排的大床，靠近门口的方向站着两个人，正斜倚在墙上说话。
余慎行看见卫诚向他比划了几个手势，担起传声筒的作用，尽职尽责向陈可报告。
“二楼最东侧房间有两名罪犯，六名以上人质。”
陈可回消息很快，他打了个收到，过了两秒又补上一句，“看着点队长，别让他自己上。”
余慎行看着屋顶的宫临，苦笑一下，他倒是想，问题是这人也不是他能看住的。
陈可看见卫诚信息的时候吓得快要心脏骤停了，随后就收到了顾建国特批的搜查报告和特别机动队二队的支援审批。马不停蹄地从废弃工厂向这赶。
宫临刚出事，他们一队经不起更大的打击了。
卫诚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正想着怎么才能在不伤及人质的情况下捉住这一窝罪犯。
特警支队负责带队的周闻伍是卫诚的旧相识，两人合作过很多次，几年前重大洪涝灾害时支援过同一个灾区，带着各自的队员同吃同住两个多月。卫诚走不惯水路，好几次在水边一个踉跄都是被周闻伍给拽上来的。总之是过命的交情。
周闻伍的实战经验极其丰富，没有带人冒进，而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等待与卫诚汇合。基本情况他已经从陈可那了解，现下需要与卫诚商量一下具体的抓捕事宜。
可惜卫诚现在骑虎难下，现在正待在人家贼窝的天台上，没法和他商量。
这次也算他们运气好，经由宫临一事触发的连锁反应太剧烈，以至于这伙犯罪集团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就漏了马脚，否则哪有被余慎行捕捉到监控信号的道理。
对他们来说，栽在一种为了保护商业机密而研发出的科技上，也算是阴沟里翻船。
这算是秘密行动，不好搞出太大动静，好在此处地偏人稀，仅有的两户人家也不怎么回来，这是唯一能令周闻伍稍感慰藉的。
他们特别机动队直接听命于顾建国，此次情况特殊，周闻伍心里清楚顾建国也是知道他和卫诚有私交，所以才选择派二队来配合行动。
情况紧急，卫诚的搜查令提交得也仓促，整个流程并不符合程序，顾建国也是咬着牙签的字。
咬牙不是因为怕抗雷，这点小事他还能解决。是因为宫临的事在前，他直觉卫诚这小子要出岔子。
卫诚在长景市公安界摸爬滚打多年，也算毁誉参半。从上级到下属对他都是各执一词。爱他的觉得卫队如神兵天降，可力敌八方，决心将自己焊死在刑侦一队永远追随他。恨他的觉得此人不按套路出牌，桀骜不驯满身变数，留在内部早晚是个祸害。
这些流言顾建国都知道，但作为手把手教出卫诚的人，他最知道这人的底色是什么样子，所以哪怕弹劾卫诚的人众多，他也始终不曾苛责过他。
随着年纪渐长，卫诚和他舅舅越来越像，有时被他们三个孩子环绕，他会有种故友仍在的错觉。
卫诚今天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多年以后他可没脸见他舅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