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双蝇戏水图》便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想要借香囊纹样以炫耀夫妻情深,但显然,尔晴并不觉得是炫耀——她听到周围人低笑之声,霎时变了脸色,惊怒不定地直瞪着我,眼中渐渐涌起泪水……
她、她这是……
我当即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却来不及深思便冲到尔晴身边握住她的手,希望以此安抚她的情绪,可她不动声色地同我较劲、试图离我远些。
我铆足劲力不许她挣脱,看着她的眼睛同众人彰示说:“这只香囊是我妻子亲手为我绣制的,我十分喜欢,故而一直佩戴在身上。”
尔晴未言一字,慢慢垂下了头。我忽有些不明白了,她缘何至此?难道不喜欢我当着众人倾诉对她的看重吗?
我神思恍惚,连皇上拿出海兰察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证物也顾不得看。突然,沉璧拔簪行刺,我发觉自己离皇上最近,是以冲上前护驾,用身体挡住了那枚簪子。
左肩顿时冒出血迹,尔晴拿绢帕过来按住伤口,我从她眼中看见了担忧之色,安心了几许。
皇上处置了沉璧,命太医为我治伤。尔晴自始至终陪伴在侧,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直至回到府里,她便径直回去卧房锁上了门,且此后许久都不理会我。
我仔细回想,许是那日沉璧当众提及我和璎珞的过往,后又被好事之徒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令尔晴心里难过。为此,我不止一次劝她莫要理会闲言碎语,都作不得真。
有一回尔晴反问我:“傅恒,我可以不听不信,却不能不看。当日神武门前,你把那只惹人笑话的香囊示于众人,可曾顾及我的脸面了?”
至此,我恍然大悟:竟因为那只香囊!我自以为是当众展露与她情之笃重,不曾想,害她丢了颜面!
早知如此,我早该……
哎!
说什么都晚了,眼下唯有一招可用:死皮赖脸。
是了,这是我从海兰察身上学到的,虽不是什么高招,但胜在管用。
我不分昼夜、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拿去烦扰尔晴,甚至做出同她争嘴抢食之举,几次掐算着她回卧房的时辰提前埋伏在房内赖着不走……
尔晴对我唯恐避之不及,见我来了,立刻扭头跑去福康安那里。我只好带着乳母追了过去并让乳母抱走福康安,屋内便只剩下我和尔晴。
尔晴万分无奈,不想再同我说一句话,朝我指了指小榻,然后顾自上床休息。
我岂会放过与她独处的机会?
我脱下外衣,捂住肩膀故作伤痛地唤她:“尔晴,我肩膀疼。”
她没回应。我又说:“我被簪子刺的伤至今未愈,府医说了需得每日睡前换药,坚持月余方才见效,今日还没……”
“府医还说养伤要忌口,少食荤腥辛辣之物,你听了吗?昨晚我特意让厨房给我做的水煮鱼,不知被谁吃去了大半!疼着活该!”
“……”
我无言以对,悄声走到帘后想要离她近一些,反而吓到了她。
“你不睡觉站这儿做什么!”不等我回答,她又摆手说,“我不想看见你啊!”
我只能站在原地解释道:“那天是我太顾着自己了,我以为我喜欢的,旁人便也会喜欢,没想到会害你丢了面子,对不起。”
“你喜欢的?傅恒,你喜欢什么呀?”
喜欢什么?这话,还要再怎么说呢……
我不禁怀疑她是明知故问。
“呵,也罢,我还没兴趣听了呢。”
尔晴快速说完,背对着我躺下。
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不出她究竟睡没睡着,慢慢说道:“我喜欢你绣的双蝇戏水图,因为是你绣的,所以我喜欢,我……”我一顿,心里鼓足了勇气才又开口,直白地说,“……喜欢的,是你。”
尔晴半晌没反应,约莫是真睡着了。我叹了叹气,退回榻边和衣而卧,自我劝慰道:也罢,她不再赶我出屋,便算是有所进步了,还是一步步来好了。
入冬后,尔晴称自己身子不适,想让我进宫请叶天士来府看诊。我连忙去请并亲自将叶天士带回了府里,问诊时便在一旁候着,听叶天士犹犹豫豫地咕哝:“夫人,您这身子……”
我急问:“如何?”
叶天士思忖一番,神情松懈下来,同我说:“无妨,傅恒大人不必担忧,夫人只是睡眠不大好,待卑职开一张调理睡眠的方子,夫人服用了,便好了。”
“好好好,你快写。”
我拿到方子便立即跑去抓药,回来后又盯着府医熬制,亲自端给尔晴。
她喝了一段时日,气色果真好了许多,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还同我说要和我一起去参加海兰察和明玉的婚礼,我自然高兴。
时值那日,天公作美下了一场雪,遂了我想与她共赏雪景的心愿。
我由衷感叹:“瑞雪霏霏,是个好兆头。”
尔晴抬手接住一片落雪,虽未言语,面色却是淡泊宁静,唇边隐隐带笑。
席间,海兰察与我痛饮。我亦为这对新人送上诚挚祝福,且一想到身边有尔晴作伴,内心喜悦难以言表,唯有纵酒抒情。
忽然,尔晴低声同我说她要去更衣,匆匆离席朝后院行去。
我尚未多想,然不多时桃钏慌张跑来,与我耳语:“夫人不见了!”
我瞬间清醒,把桃钏拉到旁边质问道:“怎么回事?”
“奴婢陪夫人去花厅更衣,夫人说掉了枚簪子,叫奴婢在来时路上去找,奴婢便去了,可谁知道再回到花厅时便不见了夫人。奴婢还以为夫人是去了别处,又在院子里好一通寻找,结果……结果哪里都没有呀!”
“她又在搞什么把戏!”我愤怒自语,命杜鹃先回府去找,万一尔晴是嫌宴席无趣,自己跑回去了呢……
正想着,叶天士鬼头鬼脑地凑了过来,脸上挂着想笑又不敢笑的诡异表情,说:“傅恒大人,别、别来无恙啊!”
我登时意识到,尔晴不见也许与他有关!
“那个,夫人她……她有东西让卑职交给您。”
果然!
我凝眉怒视叶天士,见他哆哆嗦嗦地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便一把扯过来,拆开一瞧险些气晕——
里面竟是一封休书!还是以我的口吻写给尔晴的……
最可笑的是,尔晴竟在上面签了字!
“她什么意思?”我咬牙质问叶天士,满心的怒火简直要从双眼喷射而出。
叶天士退了两步,边擦汗边说:“这,您夫妻间的事,卑职哪里知道!您……您要不还是直接去问您夫人吧!”
我气到不能自已,连连点头,切齿应道:“好!好!她,她现在何处!”
天杀的,叶天士居然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
我一只手死死攥住那封休书,一只手死死揪住叶天士的衣襟,怒斥:“快说!”
“应、应是去了京郊十里外的东莱客栈!”
我当即借了新郎官的马,飞奔城外。
雪路难行,我却不管不顾,眨眼间便赶到那间客栈。
我不管尔晴意欲何为,今夜,我必要将她带回家!
我用自己最后一丝耐心从老板口中问出她所在的房间,却在进门前停了下来,强迫自己克制怒气,一忍再忍……
“咚——砰!”
不行,没忍住。
我踹开了门,只一下便将两扇门板踹得断了开。
尔晴吓得不善,捂着心口半天缓不过来神儿,说起话来怔怔愣愣的:“你、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或许刚踹那一脚使得心中火气有所发泄,此刻,我只沉声道:“胡闹!跟我回去!”
岂料,尔晴说:“不回。叶天士没把休书给你吗?”
怒火复烧,且愈演愈烈。
我冷笑一声:“呵,给了。”狠狠地把那破玩意儿甩到桌上,“叶赫那拉氏,你我婚姻乃皇上御赐,岂是你说结束便结束的?再者自古以来从未有妻子给丈夫下休书的道理,你此举简直荒唐!”
“休书是我让叶天士以你的口吻所写,所以严格来讲是你给我的。我在信中说得很清楚了。傅恒,人的一生太短,快活的日子不多,你我夫妻十年历尽坎坷,如今缘分已尽,不如早早放过彼此……”
“休妻需犯七出之条。你且说说,你犯了哪条。”
以往她最是能言善辩,眼下倒是一顿,底气不足道:“我……我改入叶赫那拉氏,这头一条便是……”
“喜塔腊家那般待你,你选择离开旧族,算不得不顺父母。”
我语气犀利地打断了她的话,走到床边没好气地抓过她的包袱,倒要看看她都带走了什么!
两身衣裳、几锭金银、点心匣子还有……
“茶叶蛋?”我难以置信,又觉得甚是好笑,复杂情绪一起涌入心里,自我消解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她,“你带这些离家出走?”
“对啊。”
还“对啊”?!她倒是理直气壮!我指着那些东西,皱紧了眉毛反问她:“这点儿银子,你以为你能在外边过多久?还有这个,是不是又用御赐的茶叶煮的?我上次明明都锁柜子里了,你怎么又翻出来……我看府里是该好好整顿了。”
“富察傅恒!好歹你我夫妻十年,十年!我帮你赶走狐狸精、给你生孩子,家里家外尽心照料,没哪点对不起你吧?你征战沙场不能在老夫人面前尽孝,也是我每日晨昏定省陪她打发寂寥日子以解忧思之苦!还有你心里的魏……我不过是用皇上赏你的茶叶煮几颗茶叶蛋,怎么了?十多年情分还不敌几两茶叶?!”
她、她怎么……她瞎胡闹离家出走她还有理了?
“罢了罢了,我不拿便是!还你!都还给你……”
尔晴说着将那些东西囫囵推到地上。
我虽是无奈,却本能地不想她这般生气,亦可说是与她相比,我的情绪算不得什么。如此一想顿时冷静下来,我抓过她的手,尝试安抚她的情绪,只是今日所经之事太多,我有些焦头烂额,说出口的话亦显得七颠八倒了:“是我错了,我说错了,对不起,我不是……今后你想要什么拿便是了……尔晴!”
多年积攒的情绪顷刻间爆发,如泄洪一般令人难以自持,尔晴此刻便是如此,我察觉到她情绪起伏难以平息,双手愈发用力地环住她的胳膊,到最后我只能牢牢抱住她、将她困在我怀里,又轻拍她的后背、轻抚她的发丝,才使她稍稍平复。
她头靠我左肩,泪水打湿了衣衫,我确想哄她,脑子里飞速琢磨着法子。忽一闪念,我故作伤痛之态弯腰俯身,吃痛般唤:“尔晴!尔晴……我……”
尔晴当真被吓到,连忙扶住了我,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肩伤未愈,刚还被你揍了一拳,现在……疼……”
“那怎么办!要不,快些回去上药吧……”
很好,中计了。
我猛地抬头,眨巴着眼睛看她:“你愿意跟我回去了?”
“嗯?”
尔晴倏地反应过来,推开了我,侧身不语。我又跑到她面前,笑着看她,看得她问我:“你笑什么?”
我想到那天晚上她的醉酒之言,便说:“你不是她。”
——不是璎珞,不是从前的尔晴,而是我喜欢的人。
尔晴一愣,回避我的眼神。
我笑了笑,牵起尔晴的手欲同她一起回家,可她仍别扭地甩开我说:“都说了不回……”
“尔晴,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和我回去?”
“我……”
我大抵知道她想说什么,且只要她说了,我便能真真切切地答应。
然而我等了等,尔晴始终没有开口。
我忍不住提醒:“只要你说,我一定能做到。”
譬如,让我好好爱她一人。
我一定能做到。
尔晴先是看了看我,然后移开目光,半晌才问我:“此话当真?”
“是。”我无比坚定。
“那好……”尔晴缓缓道,“我要你把胡子刮了!”
“什……你再说一次?!”
“我说,我要你把胡子刮了。”
我不敢相信,她居然只说了这个……
“挺好看的脸,留什么胡子呀,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一点都不好看了!”
她为何不提别的要求?是不是仍然不信我、不敢信我?
我忽有些失望。
“你不愿意算了,我啊,一贯不愿强人所难……”
“好,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也许尔晴不懂我的暗示,但我总算是把自己想说的话,如实告诉了她。
“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我只是假意一问,实则并未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拉住她走到客栈外,与她同乘一骑,将她揽入怀中。
“出来得急,未牵马车,你将就一下。”
风重雪深,我挥起自己的披风裹住尔晴,缓慢策马朝京城而去。
“累了便睡吧,放心,我在,不会摔着你。”
言罢不久,怀里便传来极轻的微鼾。
我不禁轻叹,既如此累,何必还要再欲擒故纵、试探于我呢……
是了,我岂会不明白她今夜闹着一场便是对我最后的试探?只是觉得今后她尽可安心了,便陪她一闹。
我环了环手臂将人拥得更牢,且见她安然睡着,又换我变成那个忍不住试探的人了:“尔晴?”
她浅浅嘤咛:“唔?”
“你当真没有别的要求吗?我说了,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做到。”
等了良久无人回应。我笑叹:“哎,罢了。你说与不说,我都能做到。”
言罢,风雪停。
天色将明,万物复生,我和她终于在这场风雪中,找到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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