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絮语时

三日后,绛雪轩药香弥漫,昭宁昏沉间嗅到熟悉的木樨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傅恒正伏在塌边小憩,眉间紧蹙,似是极不安稳。

恰逢揽月端着铜盆来为长公主抹药汁子,见到床上的人儿醒了,欣喜得正要开口,昭宁却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主仆间有着多年来的默契,揽月自是知道长公主心疼富察侍卫呢,想让他多歇会,于是便轻手轻脚地放下铜盆退出去。

常年习武之人即使在睡眠中仍旧保持着机警,何况此时在昭宁身边,她任何一点动静都能把他的心紧紧捏住。

所以当昭宁探过身子,指尖刚触到他眉心,青年将军骤然惊醒,下意识握住了纤细皓腕。

“富察大人是要把本宫的寝殿当演武场?”他的抓握并无用力,但昭宁的手腕本就有伤口,此时纱布渗出淡红。昭宁并不在意,只苍白的小脸挂上盈盈笑意。

傅恒慌乱地松口她的手腕,环顾四周,见到盛着药汁的铜盆,动作轻柔地扶公主躺好,端来铜盆为她止血包扎。

昭宁醒来的消息马上被禀告给了太后太妃及皇帝,这会儿她听着前来探视的皇兄说起傅恒放血给她解读的事,少年正用帕子轻拭她额头。

“富察大人不去查蝙蝠案,倒做起太医的活计了?放三碗血,真当自己是药引子成精么?”公主果然生气了,却是气他如此不爱惜自己,向来冷静又沉稳的人,一急起来竟是什么都不顾。

皇帝前几日还将佩剑横在这妻弟脖子边呢,如今却忍不住替他说话:“阿宁,这小子只在你的事上莽撞,那天他一边哭一边放血,弄得朕和太妃都懵了。”

昭宁望着近在咫尺的傅恒,他向来是这样默默付出的性子。若她不问,皇兄不说,这闷葫芦能一直瞒着她。

明明她才是生病的人,他的脸色却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嘴边冒出的新胡茬几日没有修理,眼下乌青蔓延,看得她心中酸软又甜蜜。

“臣想殿下醒来,亲自治臣之罪。”傅恒将帕子放下,宫女随即上前将盆子端走。

皇帝日理万机,如今见过昭宁醒来便好,略坐了会便回养心殿继续批折子。

昭宁握着傅恒的手,见两人的腕间都绑着纱布,一时失笑。过了太久平淡日子,虽然同傅恒相伴多年,亦时常相见,但若没有这遭,她感觉不到命运纺锤突然的震颤。

他们之间一路走来太温馨,太平静,积攒出无数默契相知,沿路铺满了故事,即使有小矛盾也很快解决,似乎缺乏了话本中那种相互叩击的引力。

她曾经同好友明瑶提及自己的心境:“先帝宠爱敦肃皇贵妃,皇兄虽爱重皇嫂,也疼宠高贵妃,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涌动的情感,那些女子为君王露出的笑落的泪,似乎更加深刻动人。”

明瑶笑着捏捏她小鼻子:“不同的有情男女之间有不同的因缘际会,京中的女孩们不知多艳羡公主和傅恒表弟呢,能够有足够多的时间填满对方的青春,最美好的记忆里点点滴滴都是彼此的身影。从并立的肩头到逐渐变成一高一低的身影,不知不觉成为生命中的骨血。”

在人生这条单向行走的路上,爱是轰轰烈烈刻骨铭心或者平淡安稳细水长流都好,一生大概只能遇上这么一个人。

明瑶此前在家中设宴核算礼单时,与正蓝旗的额尔赫氏子承安因算数机缘相识,两人一同研读《九章算术》,日久生情。

承安父亲为从三品太仆寺卿,母亲系江南盐商独女,如今年二十三,任翰林院编修,通西洋算数,痴迷几何,曾放言“宁与机械终老”,倒意外跟明瑶投缘。

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兼之两人不同寻常的性子与相处模式是世间再难有如此契合的,眼下额尔赫家下了聘礼,这对年轻的未婚夫妻大抵很快就要完婚。

“听闻承安的书房悬的不是山水书法,竟是徐光启的《几何原本》。明瑶姐姐说西洋人算三角用什么赛因、抠赛因,可比我们的勾股术有趣多了!”昭宁恢复了些神气,笑着说起前几日的事。

傅恒护腕金口缠了她一缕青丝,闻言挑眉,难得流露出少年意气:“臣的书房也有稀罕物。殿下十二岁那年塞进《孙子兵法》的饴糖,化了三次,还夹着褪色的糖纸。”

公主不笑了:“谁要看你这些!”

少年不愿听她说那劳什子承安的书房,即使那是他名义上的远房表姐夫。

昭宁凑近嗅他衣襟,故意吸了吸鼻子:“好大的醋味!木樨香都遮不住!”

耳尖泛红的少年按住她把玩金丝芍药荷包的手,胡乱道:“臣新得了架西洋自鸣钟,齿轮咬合精妙绝伦,可比那几何原本强上百倍。”

公主憋笑应下。

窗外的玉兰落雪般飘进屋内,恰好掩住青年将军喉结滚动的轻响。

绛雪轩这边温情脉脉,长春宫却因皇后始终昏迷陷入阴云中。

高贵妃这回算是扳倒了皇后,却不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自己费尽心力却便宜了娴妃。蝙蝠案后,娴妃得了太后老人家撑腰,又实在能干。皇后以前管理后宫重在节流,可是娴妃却知道开源。她趁机提议救济难民,让太后更加赞赏。

贵妃气得牙痒痒,却一时动弹她不得。

偏殿响起瓷器碎裂声,魏璎珞素手浸在滚烫的牛乳中,指节已烫得通红。

她沉默地跪在高贵妃身前,任这积怨已深的女人发泄怒意。容音病着,这宫中没了能撑腰的主心骨,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明玉虽在平日里同璎珞斗嘴,但本身已无甚矛盾,此刻透过窗棂看着这一幕,担心极了。

高贵妃的尖锐护甲用力掐着她下巴:“奴婢也配来奉茶?本宫看你这双手…”

“朕看这双手甚好。”皇帝突然踏进殿内,贵妃急忙缩回手,起身朝他行礼。

看着此情此景,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看皇后动不得,叠着新仇旧怨发落位置低微的宫女呢。

高斌治水有功,是朝廷的肱股之臣,若是寻常宫女,皇帝便当做看不见,但这魏璎珞却是他一直揣着隐秘心思的。

龙纹皂靴碾过泼洒一地的酪浆,他俯身扶起魏璎珞,瞥见她生出水泡的双手,眼底有几分怜惜:“传太医,用库房里那盒西域药膏。”

一旁的太监得了指示,嗻一声打帘出去照办。

璎珞垂首,先一步抽出自己的手:“奴婢粗笨,谢皇上垂怜。”

如今瞧着皇后这般,她先前坚决不入皇帝后宫的想法倒是松动了。若长春宫立不起来,早晚会被弱肉强食。今日从高贵妃这儿受的欺辱,日后也是无穷的。

昭宁在深闺中养病,傅恒见她情况稳定了,便开始着手调查,也尽力帮衬姐姐那边。

这日,和亲王提着雪蛤踏入绛雪轩探望胞妹。

“这是去岁在东北林区寻到的天池极品,我连皇兄都舍不得给,让小厨房给你每天变着花样做来吃。”弘昼将盒子递给身边的宫女,看小妹妹埋头喝药,开好装杏脯的罐子诱惑她。

“若是这苦药能换成冰糖银耳炖雪蛤,我能天天喝!”昭宁屏住呼吸,将药一饮而尽,不满地咂舌道。

弘昼笑着用签子给她喂一块杏脯:“多大的人了,像个孩子似的,还怕苦呢。”

他凑近时,昭宁闻到袖口上似曾相识的迦南香,正在想这香来自何处,弘昼倒先说起了:“阿宁可知,娴妃近日在宫外主持赈灾,有闹事的假扮流民,我还在想该怎么揪出冒领者呢,她倒是说干活的才能吃饭。按着这法子,也毋须我带兵镇压,避免误伤。旁的不说,我从前确是不知道皇兄身边还有如此聪慧的女子。”

弘昼只说了同娴妃一起赈灾的事,但延禧宫的迦南香都沾上他衣袖了,两人的交集绝不仅限于此。

虽是亲兄妹,但弘昼年长她太多,两位哥哥都把这妹妹当女儿养了,昭宁不会干涉兄长的私事,于是只含着杏脯提醒:“娴妃既协理六宫,五哥也该避嫌才是。”

至于听不听得进去,那便由他自己了。

傍晚,一直守着长春宫的傅恒疲惫得在廊柱下小憩,眼底青黑似晕开的墨。

算上之前在绛雪轩陪昭宁,他已留在宫中十数日,精神一直紧绷着,铁打的身子也该累了。

尔晴将披风轻轻盖在他肩头,傅恒却惊醒了,下意识拔出剑鞘扫落裘衣,吓得尔晴后退几步。

“谢谢,但请尔晴姑娘自重。”待回过神,少年将佩剑收回,先是颔首谢过,略一犹豫后终是补上后半句。

他于男女之情上青涩,但观察力一向敏锐,又怎会不知姐姐这大宫女看向他的眼神,同许多宫外贵女亦或甬道上故意吸引他注意的宫女一样?

毕竟她是多年伺候姐姐的人,所以傅恒这话说得委婉。

尔晴却突然上前攥住他箭袖,声音中透着浓重的失落与不甘:“十年了!从你十五岁在校场纵马挽弓那日起…”她颤抖着,“我堂堂户部侍郎之女,阿玛说要送我入宫选秀,可我宁愿进长春宫伺候。”

傅恒抽回衣袖,眉锋凝上寒霜:“姑娘慎言,富察氏家训有言——”

尔晴倏忽笑了,可眼中带了泪花:“我知道,克己复礼,不耽私情!可你为长公主放血三碗,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我与殿下清清白白,你莫要牵扯她!”傅恒的脸色彻底冷下来。

僵持间,璎珞的身影转出月洞门:“尔晴姐姐可让奴婢好找!方才太后那处来人寻满宫会仿字迹的,说要抄经呢。”

尔晴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我这就去。”

傅恒与魏璎珞望着尔晴的背影,片刻后少年低低开口:“谢谢。”

璎珞耸耸肩:“你帮我许多,这种小忙不足挂齿。”

的确,同她接下来要请傅恒帮的忙相比,这事着实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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