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的星相学家以亘白为尺,而其他人以岁正的运行来纪年。
说书的先生把岁正讲成披着青色纱衣的美丽女性,拖到脚踝以下的长发里分四季的盛开着迎春、芍药、菊和霜花。而史官们喜欢以这颗星辰的升起和隐没为开头,写一场灾荒或丰收。
但这些都与平民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把岁正当做计算年月的符号,就像一个悬垂在天上、永远不会干涸的巨大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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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深夜,下唐紫寰宫中的宴会已由庄重转入柔艳奢靡。
吕归尘谢过国主赏赐后退下,离开的时候已经有舞姬从小偏门鱼贯而入。
她们都裹着红和粉的重叠的纱衣,浓墨似的乌发饰以金和翠编织的带子,纤细的腰肢和笔直的长腿在层层轻纱间若隐若现,熏了百合香、抹了膏脂的肤光比玉和雪都要耀眼。
才走出不远,身后的脚步忽然重了一声。
吕归尘转身说:“把盒子给我吧。”
柳瑜儿摇摇头,把手往后缩了缩,避开吕归尘的目光,小声说:“没有让尘少主拿的道理……我没事的,刚刚失态了,请尘少主不要怪罪。”
她都快把食盒藏到身后了,吕归尘总不能伸手去抢,只好继续走路。他能在马匹交错的瞬间拔刀杀人,却总是谨慎地尽量不接触女孩儿们的哪怕一个指尖,像是怀着某种敬畏。
宫道上扫得干干净净,小苏提着四角坠流苏的琉璃灯走在前面,步伐轻轻的像落雪。
河络烧的琉璃比冰还清澈,造型和打磨的工艺也高超巧妙。灯里只需放一支细烛便能照亮前后七尺。金红的细小烛光在晶体中反复辗转偏折,最后璀璨如一团坠落人间的星火。
在这七尺光明里,唯独小苏的背影纤纤巧巧,以示庄重的黛蓝宫裙和青灰宫道上拉长的影子混为一谈,就像是一句寂静且古老的咒文。
与尘少主一起拜见国主的百里煜被留下来和母妃说两句话,而小舟公主走在更前面,离他不过四五丈远。
这距离在战场上只是一个瞬间的冲锋,可在这里就像隔了千里。他想和小舟说一句话都要经过三道以上的周折,然后传进许多人的耳朵。
小舟身边的侍女自然是他的十几倍,层层拥护着还不到十四岁的小公主,和华服一起把她裹得密不透风。
刚刚小舟在殿前为国主吹笙,曲调是下唐喜欢的风雅端丽,婉转曲折中不见一丝孤寒,和他的笛声一样,知情识趣的为国主粉饰着太平。
一转眼间,那个小小的沉默又有点拗的小公主也学会把自己扮得像本国的仕女了,吟诗作赋,弹琴吹笛,全不提石头言的一词一句,只是把那块石头藏在心里,外表是浑然天成的柔顺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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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碰到腰间的紫竹笛,笛子凉丝丝的,有着竹质特有的润泽。他知道笛子的石青色流苏上是一个很小的圆形玉扣,周边刻着据说传自云州的符咒,说是可以保平安,实际上只是摊贩拿来卖给小姑娘和旅人的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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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从殇阳关回来之后过了一阵子,羽然神神秘秘的让姬野和吕归尘猜一个她自己想的谜语,理所当然的他们都猜不出来,羽然只能改了试题,叫他们唱歌听听。
于是姬野咬着草棍,望着天哼哼了几句圆仔花,哼得荒腔走板。所幸少年的嗓音日渐低沉,句尾微微的沙哑像带着小钩子,已经能叫青春少艾的女儿家心神不守,也算不上不堪入耳。
羽然抿着嘴唇听完,才捂住耳朵做出一脸嫌弃样,眼睛却是笑着的。
他这就算是蒙混过关了,得了一只黑木头雕的小猴子,表情夸张,背刻水牛二字。
姬野两指捏着猴子的尾巴把它提到眼前,盯了一阵,眉毛便慢慢的拧了起来。然后他被佯怒的羽然揪了耳朵,只好做出一副不合格的感激涕零状,逗笑了她才得了宽宥。
吕归尘想了想还是不大好意思开口唱歌,就说羽然要不我给你吹笛子吧。
羽然眯着眼,伸手一挑他的下巴,做着仿佛风流场中老熟客的姿态:大爷花了三个银毫,才得你一首曲儿么?之后还得加上有风塘里的一朵秋玫瑰才行!
姬野嘀咕着这是在为难阿苏勒还是为难我啊,然后他和羽然一起闭了嘴,听笛声渺茫的飘散在高高的枝叶和低低的水流里。
一曲终了,羽然眨眨眼睛,递给吕归尘另一只小猴子,然后又摸出一枚苍色的小玉扣一起塞到他手里,说是偶然看到的,想起来你的笛子上什么都没有就买了,保平安的,你喜欢就留着吧。
吕归尘看着她的眼睛,比一杯融化的红翡还要艳丽和深幽,里头盛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容光慑人。
他不知道羽然的话里有几分真,是有心还是无心。但他还是感谢一切,包括小贩可能无心的一句话和羽然手里碰巧剩下的一点钱,把这个小小的礼物送到他手里来。
吕归尘看着猴子背后的乌龟两字发愣的时候,姬野问羽然我为什么没有那个玉扣?羽然一甩扎成辫子的头发,推了他一把:阿苏勒也不能把木风铃挂在笛子上啊。况且你唱的那么难听,好意思和他抢么?
姬野就顺势躺回去继续哼他的小调,隐约是那一句“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他哼的还不算太难听,却一点苍凉意味都没有了,不细听的话和街上醉酒说笑的游侠儿高唱的自在歌没有区别。
羽然说姬野你别哼了,你要是把风铃弄丢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听见没,这只有咱们三个有,缺了你的就摇不起来了!
姬野又哼哼了两声作为回答,吕归尘把木头猴子和玉扣一起放进怀里,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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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回过神来,呼了口气。
真的又是一年了。
今年他十六岁,还在东陆,没能过上烧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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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俩枫园很快地热闹起来。
百里煜也回来了。
柳瑜儿给他倒了热茶之后退了出去,吕归尘知道她会偷偷踮着脚张望那一边。小苏静静的在旁边整理信笺,额发遮眼,腰间佩着的翠玉小雀将喙和爪都埋在衣裙的褶裥里,显得圆润乖巧。
吕归尘让她们都走了,他说我马上就睡了,你们去见见煜少主吧,毕竟也是新年了。
柳瑜儿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走之前烫了一壶酒,说天寒,尘少主喝些酒驱驱寒气好睡。
她们走后,吕归尘推开槅扇坐在窗前,慢慢的自斟自饮。
他脱大氅时那枚扳指从衣领里滑了出来,苍青的鹰口衔星辰,一粒冷光和天上的北辰遥遥呼应。
屋里只点着一支粗红烛,在他身后照着一小片天地。
红烛的火焰先是旺盛而被风吹得飘忽跳动,烛花无人剪,层层簇拥着它,它便慢慢的小而平稳了,像襁褓里安睡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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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鬼鬼祟祟摸进来时,入眼一片冷清,淡淡的酒气几乎冷凝成薄雾,一碰就要坠到地上。
他随口招呼窗前的人:阿苏勒,我来啦。
吕归尘回头时,蜡烛不知是不是被姬野掀了帘子的风惊了,后知后觉的爆响几声,骤然的强光照的吕归尘深褐的眸子几乎成了浅琥珀色,瞳孔收得像一匹惊觉的豹子。
屋里太寂静,姬野差点以为这比柴火还声势浩大的小玩意要把房子给烧了。
吕归尘站起来,过去剪了剪烛花,它才平静下来。
姬野总觉得他的朋友此刻看起来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但他把这归结于自己被那发神经的蜡烛晃了眼,于是转瞬间把这点异样抛到脑后。
姬野去把角落里的炭盆端过来,用铜火箸拨拉两下,吕归尘已经关上了窗,举着烛台把灯都重新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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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灯火通明的,没事么?”
姬野四下看着,觉得这宫室真是太旷太静了,摆多少装饰也没用,花瓶和书架的一点影子里都像猫着未成形的鬼魅。
他想原来阿苏勒这几年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么,深夜里静得可以听见血流的声音。
“没事的,小苏说怕我看书坏眼睛,也总是点很多的灯。”吕归尘笑了笑,说。
姬野就从怀里和背着的包里拿出许多吃的,五花八门,裹得严严实实,因而尚有热气。他把炙好抹了盐酱的肉片夹在饼里,放在炭盆的罩子上烤,自己拿了那个精美的食盒,尝了尝国主赐的精致如摆件的糕饼。
随后他龇牙咧嘴的做出评价:这东西是直接拿糖和蜂蜜和面捏的吧?
吕归尘给他倒了杯茶缓缓,拿了一块吃了,说:还好吧,去年的更甜。
你说去年……是那几块白的像凤眼形的,画了梅花的?姬野比划着。
是啊。
姬野想起羽然吃得意犹未尽的样子,抖了一抖。羽然平常也好和他们一起喝酒吃肉,往锅里倒辣椒油的时候眼都不眨,真没想到那么甜的东西她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实在是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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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吃完了姬野带来的东西,胡乱收拾了,就一起看着炭盆里明灭的红光发呆,偶尔说说过去的事。
其他的灯都让姬野吹了,仅留下的那支蜡烛后来也烧尽。一片黑暗里静谧得像天地初开,却因为有旁边的人呼吸相闻,就不再会觉得冷了。
天快亮时吕归尘推了推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的姬野,想让他困了就去里头睡。姬野揉揉眼,起来推开窗,看一眼天色就说阿苏勒我先走了,你去睡吧。
然后他就真走了。
吕归尘借着一点晨光摸起铜箸,从满盆灰白里挖出一点余火,微微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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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困,反而更像是已经惊醒了,发现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便不由得怀疑刚刚只是做了一场梦。
柳瑜儿喝了点酒,和其他的女孩子睡成一片,小苏只好悄悄的先回来了。
然后她看见青阳的少主站在院子里吹笛,笛声低而回旋,总不到尽头似的。
南淮的贵族都好雅致或高远的宫调,小苏的父亲是个文雅的贵公子,酒后微醺时却总喜欢弹些民间的小曲。不过小苏很久没听到父亲弹琴了,只觉得有些耳熟。
收拾烛台时她想了起来,那是一首《不如归》。
她望向窗外,目光擦过院墙上的一点残雪,童年后暌违许久的看向天空。
那是一片无边的水蓝,带着点霜色,亘白和其他一些大星的光还未完全被隐去,就像神的眼睛,微阖着俯视他们掌下的九州大地。只需眼尾一扫便从宛州看到了宁州,有羽人的少女穿着白衣轻盈的立在树顶,展开手臂对着苍穹歌唱,星星兰缀在她银色或金色的头发上。
小苏搓了搓手,觉得有些冷了。
南淮从没有晋北那样能把手指冻掉的寒风,但此刻的风中飘来的却是让锦缎丛中娇柔的女孩隐约觉察出不安的东西,像是正在凝结的鲜血,像是被从刀上刮掉的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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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就是中州,虽然我们看不见,但中州就在那里。”
裹着黑斗篷的瘦小的人从马背上翻下,脚下就是海崖,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到海里去。
斗篷里的女孩伸出手,指着星野的另一头。
太阳刚从她手指方向的右侧显出一点光辉,而一颗比太阳稍小的青色的星停留在海面的上方,斜斜的对着这道天拓海峡。
“又是一个循环了,”她说,“上一次岁正从最东北升起,是在我们相遇的大约六年前。”
“那么它是二十三年一个轮回么。”青阳王也下马,和她一起眺望岁正,这颗通俗中用以纪年和稼穑的星辰。
“她代表循环,但她并不会规定自己每年的偏移角度。”女孩摇头,“我们只可以推测她下一年从哪里升起,却不能知道她多久才会回来。”
“那么这个循环还真是很巧。”青阳王淡淡的说,语调平静。
“是啊,就像我们的相遇。这些年,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恨我么?”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青阳王低声说,“曾经我们都是朋友。”
他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小小的女孩的头顶。女孩颤抖了一下,低下头去,手用力的抓着马鞍的边缘,像是要克制自己瑟缩起来的冲动。一缕银白的头发掉出来,单薄得好像随时会消融掉。
“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我也一整晚都没有睡。”青阳王说,“我再也没有过那样好的晚上了。只有我们两个。”
女孩犹豫了很久,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她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说:“我可以跟你回去么……虽然书我交了出去,但是我还会讲故事……”
青阳王笑了,眉目轮廓里还是二十三年前那个少年的影子,看起来甚至是柔和的。
他说:“看来你会是我们里活得最长的。那么好吧,就由你来向之后的人讲他的故事,告诉他们乱世是什么样子。”
——————【END.】——————
注:引用了《燕子焚》设定并魔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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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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