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约说,要活过乱世,共有天下,他在北边,我在南边,每年开春冰化的时候,他坐着船,渡海而来,和我饮酒。”——《龙渊绘卷·一生之盟》
阿苏勒不知道他在哪里,这里又是谁的地方。
他本该是和苏玛一起在她姐姐的帐篷里捉迷藏,赢了就能得到一块龙格沁自己做的奶糖。
奶糖的用料和做工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两个孩子都格外地喜欢,因为那个明艳逼人的少女看着他们争相表现时会露出难得的柔软笑容来。
可是现在他在复杂的墙和墙中间转来转去,墙上漆了厚重的朱红色,木头做的门有复杂的雕花,而玉白的栏杆对孩子来说也是高大的障碍。
阿苏勒有些害怕,这里太安静了,偶尔路过的女人身上都穿着昂贵的丝绸和锦缎,衬得肌肤雪一样白。她们身上明明挂着那么多的饰物,却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就像是误入了人类村庄的小兽,连爪牙都还柔嫩,徘徊在陌生的地方,惊慌得不敢叫出声来。
许多男人沉稳的脚步声重叠着靠近了,间杂着刀鞘磕碰铠甲的响声。
阿苏勒知道那是侍卫,但他在一片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空地上,周围仅有的遮蔽物只是一些细细的栏杆。身后是一座宫殿,阿苏勒一咬牙,跑了进去。
小孩子身体轻巧,他又穿着底很厚的小牛皮靴子,竟真的没发出什么声音引起侍卫的注意。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香味,阿苏勒抽了抽鼻子,觉得那是和苏玛身上一样香的味道。
宫殿进门的空间并不大,以层层的屏风和帏帐巧妙地隔断开。这是他见过最精致奢华的屋子,却又那么的温暖,有人居住的痕迹。地上铺着又厚又软的绒毯,像初雪一样柔软,又比兽皮更细腻美丽。
阿苏勒站了一会,觉得身体暖和起来。静谧又精美的宫殿使他的好奇心很快取代了惊慌,他活动了一下刚刚紧张得有些僵的手脚,小心翼翼的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在这里待久了之后淡淡的香料味道几乎闻不到了,一丝酒香浮现出来,像梨子一样甜。
那是很纯的青阳魂,且是新蒸出来的最好的那种。只有这时的青阳魂有着雨后浆果一样的甜润气味。东陆的行商们深秋买到新酒,想尽办法也不能把这点甜香经历舟车留到返回本地的时候,即使只经历了短短的半个月。
阿苏勒虽然还不能喝酒,但他的表哥,那位草原上的狮子王身边有很多豪饮又爱说话的武士,他们说这是蛮族人才能享用的盘鞑天神的恩赐,而东陆人能喝到的只是青阳魂的残骸。
阿苏勒越发的好奇,他猜测这里或许是东陆人的房子,可东陆人的房子里怎么会有新出的青阳魂呢?
他悄悄地从最后一层帘幕边缘探出了头,好奇的看过去。
昏暗的帐子里男人正起身,披上了一件黑色的丝袍,袍子的边缘滚着赤色的复杂花纹。
阿苏勒不由得往后缩了缩,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男人身材瘦削,却带着比叔父更凌厉危险的气势,几乎让阿苏勒想要转身逃跑。他的肤色偏苍白,于是胸膛和手臂上几道惊险的陈年疤痕便格外明显。还有一弯翠玉用细细的银链子坠在那里,温润的绿像一片新生的草叶。
可这凶兽般的男人却侧了身,从锦被里捧出另一只手来,像怕动作大了惊醒那个人似的,弓着腰,轻轻地温和地吻了吻他的手背。
那只手骨骼明晰,绝不是属于女人的,手腕上还围着一圈白色的皮毛。白色的绒毛蹭过男人脸颊的时候男人锋利的眉目都柔和下来,浓重的睫毛敛得乖顺慵懒,像一匹吃饱喝足打着盹儿的老虎,暂时地人畜无害着。
他没有束冠,黑发在躬身时凌乱地滑落,一丝白发鲜明地脱颖而出翘在肩头,却无损这近乎如梦的温软氛围。
然后男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床榻,向阿苏勒走了过来。阿苏勒想过逃跑,但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去,于是只能站在原地,躲在帐子后跟男人对峙。
男人漆黑的眼睛在他脸上停了片刻,神色温和了些,对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出去说话。
阿苏勒就奇异地不怕他了,乖乖地跟着他走了一段,到了另一个房间。
这里的空气明显清冷些,应该有人进来打扫过。桌上摆着几个盘子,男人扫了一眼,从里头挑了个莲蓬出来随手剥着。
离开了那间屋子后男人就像彻底地睡醒了,凛冽而沉默,轮廓鲜明,一挑眉便像磨拭起爪牙的猛虎般危险而游刃有余。
阿苏勒并不认识莲蓬,但他认识莲子。只是他没见过新鲜的。男人把苦味的莲心剔掉后放在一个茶碗里,自己留了一颗咬着,垂眼看着这个蛮族打扮的孩子。
阿苏勒也学着拿起一颗,鲜嫩的莲子那不亚于水果的甜味令他很惊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他抬手时露出了手腕上的白豹尾。男人很有耐心的等他吃完了莲子,才试探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阿苏勒没有躲。他觉得这个陌生的男人虽然很年轻,但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和阿爸、和表哥一样厉害的人物,手下有很多很多的人。表哥是个很好的英雄,他能打仗,能驯服烈马,也记得每一个牧民的儿子,遇到大孩子时会给他们烈酒喝,遇到小孩子时会教他们骑马。
男人忽然以一种大孩子般的神情问阿苏勒:“想不想去看点好玩的?”
阿苏勒捏着的莲子掉回小碗里,诧异的看着男人,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
男人就叫了人,拿来一件小小的黑斗篷给阿苏勒,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身半旧的皮甲穿在身上。经过一番折腾,他看起来就像是跟随东陆行商做护卫的普通武士,而阿苏勒就像那些娇小而警惕的河络商人了。
从那些侍女的态度看,男人很明显是这里的主人,但他却对怎么避开所有自己的护卫离开自己的宫殿表现得轻车熟路。
他带着阿苏勒和一个八尺长的包裹利索的翻墙绕路,熟练得像一个小贼,连步伐都像捕猎的豹子一样无声无息。
男人领着阿苏勒看遍了成排的珍玩店铺,阿苏勒惊讶地发现,仅仅是一间开在街巷角落的小店,男人随意拿起的摆件就比得上大贵族帐篷里的珍藏。还有很多很多乐师聚集在一起的大房子,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的小屋子。
末了他还遗憾:“可惜天启的商人束手束脚……都没什么有意思的。有机会我们可以去南淮,那里比这里有趣得多。”
阿苏勒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大家说的东陆人,但又和传说里一样博学,好像什么都会一些,还奇异地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样的东西。
可惜阿苏勒刚刚吃完一碗像丝那么细却夹不断的面,还没尝到男人说的梨花酥,便被另一个斗篷人拦下了。
披着黑斗篷的矮小少年分明站在热闹的街上,却像是身在无边的旷野。他的袍角微微飘起时,就好像风都变冷了。
少年抬头看着男人,说:“他必须回去。”
男人第一次皱起了眉,看起来有点烦躁:“他才这么大一点,还没有回到北都城,这么急么?”
“但这只不过是神的一个疏忽。当他被发现,我也不能确定会发生什么。”少年平静的说。
男人似乎更加烦躁了,可他面前的两个人都不是他能够发泄脾气的对象。事实上即使西门把阿苏勒背起来,他们也还碰不到他的头顶。于是他只能像少年时那样抓了抓后脑勺,无奈地捏着鼻子认下了。
他摸了摸胸口,最后还是掏出了另一样礼物,一枚雕花的狼牙。
他弯腰把这个陈年的小玩意放在阿苏勒手里,想了想,露出一副近乎肃穆的神情:“铁……”
然后他觉得怎么说都像是某个白衣的家伙那种故弄玄虚的口吻,于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直白的说:“再难过也不要想死的事,要活着。”
阿苏勒懵懵懂懂的点头,而旁边原本冷淡的少年捂着嘴低低的笑了起来。
声音就像是玉做的风铃。
男人倒不觉得窘迫,问他:“刚才的面,喜欢么?”
阿苏勒认真地点头。
男人说:“我猜也是,他就很喜欢……”
阿苏勒还没来得及问那个他是谁,披着黑斗篷的少女就已经很快地恢复了冷淡。她拉着阿苏勒的手,并不粗暴、但也不容拒绝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的手柔软而凉,指甲剪得短短的。阿苏勒被她牵着越走越快,却奇怪地并不费力,周围的景物也慢慢像是蒙上雾气一样模糊了起来。
一路沉默的少女忽然用力的抓住阿苏勒的肩膀,兜帽滑落,露出银白的短发。
她说:“你是谷玄的使者,但也是苍青的君主。你的名字阿苏勒,是长生啊……还有很多的人等着你,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绝境,你也……”
接下来的话弥散在风里,景物很快地再度清晰起来,却是苏玛握着他的手摇晃着。
苏玛发不出声音来,看他醒了就笑了,笑起来有一点她姐姐艳丽的影子。
她把一粒奶糖放在阿苏勒手里,在他手上写字,说你赢了,我花了半个时辰都没有找到你。
阿苏勒坐起来,原来他还在帐篷里,身上也没有黑斗篷。
可另一只手里攥着的狼牙却也是真实的。
阿苏勒想了想,把狼牙悄悄揣进怀里,又跟苏玛比比划划的写起字来。
穿着大红色马步裙的少女走进帐篷时就看见两个孩子坐在地毯上,女孩握着男孩的手教他按笛子上的气孔,于是她也笑了。
【END.】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