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叶鼎之醒过来的时候,鼻腔中充盈着药香。他掀开眼皮,看到的是夕阳下飞舞的灰尘,以及头顶摇摇欲坠的木板,便意识到这是一处木制小楼。
他抬了抬手,想坐起身来,却被胸口处的疼痛又逼得躺了回去,一声痛呼脱口而出。
“哟,你醒了啊。”
叶鼎之抬头,看到一灰衣人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左手拿着蒲扇,右手端着个褐色的瓷碗。
“正好,来,把药喝了。”
叶鼎之被扶着坐起,下意识接过药碗,看了看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又看了看来人,迟疑道:“你是……”
灰衣人在桌前坐下,整理好衣摆和腰带,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哦,在下李莲花,是个大夫。”
“李莲花……莫非是那个神医李莲花?是先生救了我?”
李莲花喝了口茶,点点头道:“是的呀,今早呢我本想进城出摊,结果刚走到王府后巷那条街就看见你昏倒在这个墙根底下了,所以只好把你给扛回来喽。”
叶鼎之闻言便要下床拜谢,但身上有伤,差点摔下床去,李莲花好一顿手忙脚乱才给他扶好坐回去,面色悻悻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我说这位少侠,你内息乱成这样,还差点伤到经脉,我这好不容易才给你救回来,现下你还是不要乱动为好啊。”
叶鼎之闻言便拱了拱手:“先生说的是。多谢李先生救命之恩,在下叶鼎之,日后若有用得着叶某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莲花摆了摆手道:“客气了,客气了叶少侠。”
“对了先生,不知可否看到跟我一起的那位朋友?”
“哦,你是说那个小道士呀,他的伤没什么大碍。你们是今年参加学堂大考的考生吧?我见他醒了之后面带愁容,料想他是挂心这事,便提议他先回去报个平安,所以你也不用着急,等过两日伤好些了再走也不迟。”
叶鼎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想起什么似的道:“追杀我们的人身手不俗,不知先生可有受伤?”
李莲花目光游移,摸了摸鼻子道:“哦,是吗?我去的时候只看见你和你朋友,没看到什么杀手啊。或许是他以为你们俩已经死了所以自己走了吧。”说罢顿了顿,又抚了抚自己胸口道,“还好他走了,在下一介江湖游医,可不会武功啊,这要是碰上了说不准就得交代在那了。”
叶鼎之面露疑色,那人先前还说要带他走,如今却自行离开了?但毕竟李莲花刚刚才救了他一命,质问救命恩人并不妥当,或许在李莲花来之前还有旁人来过也未可知,所以他只道:“先生救死扶伤,叶某铭记于心。”
李莲花胡乱笑了两声,逃也似地起身出去了,边走边道:“我看你昏了这大半日也该饿了吧,我去做饭。”
02
菜端上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李莲花支了张桌子在楼外,叶鼎之这才发觉这二层小楼竟是可以移动的,前头还有四匹马拉着,果真是莲花楼无疑。
“来,快,尝尝吧,我今日开发的新菜,炙羊肉和炒蒜薹。”李莲花面露笑容,似乎很是满意自己的手艺。
望着那两盘难以形容的食物,叶鼎之面露迟疑,但又想着卖相虽然一般,但说不定味道不错呢?便夹了一筷子肉递进嘴里。
沉默。
面对李莲花满含期待的目光,叶鼎之闭眼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挤出个笑容来,又去夹另一道菜。
再次沉默。
李莲花见他脸上表情如此精彩,便疑惑道:“怎么会?不应该啊……”说着便自己捏起了筷子去尝那菜。
菜进口,李莲花动作顿了顿,随后慢条斯理倒了杯茶喝了,将食物送了下去,他虽然味觉渐渐迟钝,却也能吃出这两道菜的味道确实不太美妙。
见他面色如此,叶鼎之低头笑出声来,李莲花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叶鼎之道:“李先生,食材可还有剩的?”
叶鼎之走南闯北多年,时常风餐露宿,最拿手的便是烤羊肉、烤鱼之类炙烤的食物,李莲花看他年纪尚轻,以为他并不精通庖厨指之事,但看他架起火堆、拿起蒲扇之后倒很有几分模样,便也放心逗狗去了。
烤了一会儿后,叶鼎之头上便渗出细汗来,他的伤还未好,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有些累了,李莲花原本坐在二楼吹风喝茶,不知在想些什么,低头一见这情形,便走到火堆旁坐下,接过了他手里的蒲扇。
“逞什么强啊年轻人,还是这个身体要紧……”李莲花话还未说话,叶鼎之的身体便砸了过来。
看着晕过去的人,李莲花叹了口气,一手扇风一手伸到叶鼎之脖子上为他输送内力。
叶鼎之醒过来的时候,羊肉已经烤得差不多了,他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朝身旁的李莲花抱歉地笑了笑,抽出剑切肉,只见剑光一闪,冒着热气的羊肉便被一一切好又落下。
此前为他把脉时,李莲花便察觉到这小子是天生武脉,若是常人见了这剑法怎么也要赞一声少年英雄,但李莲花只是淡淡笑了笑。在叶鼎之献殷勤似的目光中,他斯斯文文地夹了块肉递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后道:“这手艺嘛,确实还不错。”
月光下,两人随口闲聊起来,狐狸精则在桌旁摇着尾巴绕圈,李莲花不时伸手摸它一把。
李莲花面色清润,羊肉就着茶水一口口下肚,他似乎在听叶鼎之说话,又似乎没有在听,但叶鼎之并不在意,始终笑盈盈地同他的救命恩人分享这些年来曾吃过的美食,似乎是对这江湖游医一见如故。
03
夜已然深了,叶鼎之歇在了二楼房间,少年在伤情与疲惫中睡去,楼下的李莲花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从怀里掏出个玉扳指来,即使在暗淡的月光下,也能看出那是块上好的暖玉。这是今日他与追杀叶鼎之和他朋友的人打斗时,从他身上顺来的。
李莲花本不欲多管闲事,他早就已经不是江湖客,打打杀杀争斗抢夺不过都是个人的选择和野心罢了,可眼看着那两个孩子晕倒在墙根下,一个情况还尚好些,一个眼见着已经气血逆流气息微弱了。
什么仇什么怨非要赶尽杀绝呢?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屈指敲了敲额头后便扔下药箱,足尖一点飞身而去。
那杀手实力不俗,他如今内力不足,拖久了于他不利,需得速战速决,于是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一柄软剑便不知从何处出现在了他手中。
他说那杀手实力不俗,可他解决那人其实也只用了一招而已,而且那杀手似乎认出了他。
他这才发现,这杀手竟是当年金鸳盟药魔座下弟子。他此来天启本就是为了寻找他师兄单孤刀的遗骨,于是便向那人打听。
那人说话十分难听,眼看着今日是问不出消息了,李莲花便掏了掏耳朵转身欲走,但杀手却朝他后心偷袭而来。他并未回身,只是抬了抬手,身后那人便没了声息,应当是昏死过去了。
李莲花坐在桌前盯着玉扳指若有所思,这暖玉产自南诀玉城,看来,是时候动身去一趟南诀了。
04
翌日晌午,李莲花摆着摊,正在给一人把脉,便见叶鼎之神色闪躲地走近前来。李莲花面带疑色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待给病人开了两副膏药,看着人离去后才道:“我说叶少侠,你这是……?”
李莲花早上将莲花楼赶到此处,想出摊赚些路费,顺带将叶鼎之也捎进了城。叶鼎之见进了城,便想去找他的朋友们会和,谁知刚走出去没多远,便看见张贴的通缉令,他的身份已然暴露了。幸好那画像画得太过潦草,根本看不出是他,他这才能大剌剌地穿过街巷回到莲花楼。
叶鼎之拉着李莲花进了楼,见无人注意,这才道:“李先生,我是回来跟你道别的。我……上了通缉令,不能久留,以免连累了你,这便告辞了。”
李莲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啊……叶少侠,不知你是犯了什么事?”
叶鼎之笑道:“先生放心,我并非什么恶人,定不会叫先生后悔救下我。”见李莲花仍然面带犹疑,他便继续道:“罢了,反正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我本名叶云,家父是昔日的柱国大将军叶羽,我师从剑神李相夷。十年前叶家被判满门流放,但我叶家是无辜的,我此来天启的目的之一,便是报了此仇。”
见李莲花似乎愣住了,叶鼎之也不愿强人所难,非要他接受自己的说法,拱了拱手正准备告辞,却被人一把拽住,他下意识挣了挣,竟完全挣不开。
“你说你是……叶云?”李莲花半是欣喜半是震惊,没想到这孩子如今竟长这么大了。
05
李莲花十年前并不叫李莲花,虽然他并不愿意提起,但那时他在江湖上有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头,那便是四顾门门主、剑神李相夷,也就是叶鼎之口中的师父。
昔日四顾门势大,朝廷一为牵制一为示好,意欲将三皇子送入他门下,可那时他心高气傲,认为江湖事应该江湖了,他不想与朝廷扯上关系,也并不喜欢那眼中只有尊卑的孩子,便当庭抗旨,施展婆娑步飘然而去。皇帝本就对四顾门有所忌惮,这下更是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后来听闻风陵剑派满门被灭,他下山前去处理此事,可罪魁祸首角丽谯却被金鸳盟盟主笛飞声救走,他回程途中气正是不顺的时候,却又遇上了被人绑架的叶云。
他当时看这小公子衣着华贵,本以为不过是些流寇绑架富家公子求财罢了,便没动用内力,捡了根竹枝挥了起来,几招过后却发现这些人竟都是高手。他神色一凛,少师出鞘,一剑封喉,数十人在瞬息之间皆没了声息,本留了个活口想问话,可那人竟□□于口中,顷刻间自尽了。
他收剑入鞘,走到小公子身前替他松绑。叶云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他,眼中并无半点惧色。
李相夷道:“不害怕吗?”
叶鼎之摇摇头,扬起脸看着他说:“不怕。你的剑好快,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李相夷便笑了,少年剑神桀骜不驯,却对这个孩子颇有眼缘。
那时,他并不知道那是柱国大将军之子,也不知道派人追杀叶云的是大内高手,更不知道皇帝会因为他们之间的这一层师徒关系对四顾门与叶家赶尽杀绝。
他收徒半年后,他师兄单孤刀便被金鸳盟笛飞声所害,二人东海一战后双双坠海,从此销声匿迹,而叶家则被青王告发,以谋反之名全族问罪,死在了流放路上。这十年来,他都在寻他师兄单孤刀的遗骨,以为叶家满门被灭,却没想到的是,原来他的小徒弟仍然存活于世。
06
其实当年李相夷事务繁忙,并没有太多时间教导叶云,加上知道这小徒弟乃是将军府出身,便只有偶尔提点,毕竟这孩子往后多半要子承父业,带兵领将之事与江湖人行事可全然不同。如今看到眼前这头戴斗笠一身红衣且身手不凡的少年,笑着想这小子倒也不算辱没大将军府与四顾门的名声。
李莲花松开了拉着叶鼎之的手,劝道:“这个……鼎之啊,你这是要去找青王报仇?可现如今全城都在通缉你,皇宫、王府皆是高手云集,叶少侠若是就这么去了,也许会枉送性命。”
叶鼎之一怔,但仍然道:“可血海深仇,我不能不报。”
李莲花拉着他坐下,给他和自己倒了杯茶,继续劝道:“依我看不如从长计议,我虽不懂武功,但身为大夫也能看出少侠你根骨奇佳,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再者说,即便你杀了那青王,叶家的清白也无法洗清啊,还是得为叶家平反,才对得起叶氏一族满门忠烈。”
叶鼎之闻言低头思索,李莲花喝了口茶继续道:“如今我要去南诀玉城走一趟,昨日听你说你从南诀而来,不如少侠与我一同前往,一来避避祸,也可安心修习武功,来日方长,二来为在下带个路,你看如何?”
“跟我在一起,先生不怕招来杀身之祸吗?”
李莲花忽而笑了,那笑容很是温和,当年是他问这孩子怕不怕,如今倒是轮到这孩子问他了。
“在下一个人行走江湖,自是没什么好怕的,而且逃命这种事我还是很擅长的,要是情况不对我就赶紧跑。不过在下不会武功,这一路还得承蒙少侠多多关照啊。”
叶鼎之笑道:“先生放心,承蒙先生不弃,此事我自然是义不容辞,更何况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李莲花摆了摆手,伸手请他喝茶,他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李莲花打量着他,心中暗笑这小子动作看了不像喝茶,倒更像是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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