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莲花楼慢慢悠悠走了十几日,终于到达了南诀地界,叶鼎之将马栓在林间,开始生火做饭,李莲花哼着小曲给他养的花花草草浇水,倒是乐得清闲。
其实一开始,李莲花救下叶鼎之和他的朋友不过是凑巧碰上了不得不管,发现这小子是天生武脉之后也只是想着让他伤好些再走,可偏偏他不止是天生武脉,若只是天生武脉,同他又有什么干系?他已经不是那个心高气傲、平生好管不平事的李相夷,这做人嘛,总得先学会放过自己。
李莲花叹了口气,谁让这这天生武脉叫叶云,是他唯一的小徒弟。
这天生武脉说起来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练起武功来能事半功倍,对于武学典籍还能过目不忘,但李莲花深知,这体质在心术不正之人的眼中不过是能快速提升武学境界的炉鼎罢了。当年叶云年纪尚小,娃娃的根骨尚未发育齐全,是以他并不知晓此事,如今既然知道了,他又无法护他一生周全,便只能拿出自己独创的内功心法给他修习,若是叶云足够强大,或许能在未来的路上少受些苦。
想到这,李莲花不禁苦笑了声,倒也未必,这李相夷当年一时风头无两,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坠海身亡的结局?如今他自身难保,对这个小徒弟,也只能尽人事,安天命了。
数日前,李莲花拿出扬州慢心法时,对叶鼎之说这乃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武功秘籍,但他于武学一道一窍不通,只学了些医术行走江湖,传到他这一辈便算是到头来,如今既然与叶鼎之有缘便赠予他。
彼时李莲花坐在桌前给狐狸精喂吃食,一边喂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些话。叶鼎之翻看数页后便笑着赞叹这心法精妙无比,但仍直言道:“先生慷慨豁达,但我已有师门,此生只认这一个师父,学了先生心法却无法拜先生为师,叶某问心有愧,还是请先生收回吧。”
李莲花连连摆手道:“叶少侠,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啊,不然就是折煞在下了。”他说到这笑了下,继续道,“说什么拜师不拜师,在下身子弱不适合练武,这秘籍在我手里也是浪费了,如今将这功法赠予你也算是将这功法发扬光大了,相信祖师爷在天有灵也不会怪我的。而且你如今的处境,这李相夷恐怕是帮不上你了,报仇也好逃命也好,多学些武功傍身总没有什么坏处。”
“这……”叶鼎之迟疑了下,本对李莲花说到他师父隐隐有些不悦,但思及他说的报仇一事他便也不再扭捏,抱拳道:“好吧,那便多谢先生了,李先生之恩如同再造,虽不能拜先生为师,但只要我叶鼎之一日不死,便会护先生周全。”
“诶,小朋友怎么老把这死不死的挂在嘴上,不好不好。”
08
厨房里,叶鼎之将青菜择好,抬眼看了下悠哉游哉浇花的李莲花,忍不住低头笑了声,虽然他与李莲花相识不过数天,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如果说一开始对他还有些怀疑的话,如今是半点也不剩了,而且他发现,其实这人不研究新菜的时候,做饭还是挺好吃的。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习,叶鼎之愈发觉得这套心法至纯至善,竟能缓和不动明王功带来的经脉暴涨,若是连续修习,也许能克制不动明王功与魔仙剑将会带来的走火入魔也说不定。
当年他拜师不过半年,加上李相夷终日事忙,他没什么机会得到教导,加上之后来李相夷坠海,叶家覆灭,他只能隐姓埋名亡命天涯,这不动明王功与魔仙剑便是在那些年的逃亡路上为了保命而学会的,虽然威力巨大,甚至能越境杀人,但代价便是越往后练走火入魔的风险越大。
李莲花看着他忙前忙后、里里外外处理食材的样子心里哼笑了声,这孩子幼时娇贵得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倒是什么都学会了。想到这,李莲花突然感到一阵锥心蚀骨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手里的茶杯砰然落地。
叶鼎之正往吊壶里添水,闻声立即转身查看,一回头便看见李莲花双眼翻白的样子,他脖子上数道黑线蜿蜒,摔倒在地上。叶鼎之心里一惊,立即将人扶起,皱眉道:“李先生你这是……”
李莲花竟还勉力笑了笑,断断续续道:“吓着……吓着你了吧,我没事……”
叶鼎之闻言并未放下心来,见那黑线还在往上涌去,他便将人抱起放在床榻上,催动真气意欲将其逼退。
李莲花颤抖着伸出胳膊将其拦下:“别浪费……内力了,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叶鼎之满眼担忧,李莲花这副血色全无战栗不止的模样,他又如何能放得下心呢?可他又毫无办法。见李莲花抱着自己不停地搓胳膊,他便道:“是冷李先生吗?”
躺着的人却已经无法回答他了,叶鼎之见状便将李莲花抱起圈在怀里,催动内力为他取暖。
不知过了多久,李莲花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便是少年红色的衣衫。他抬起头,见叶鼎之眼皮已经阖上,他动了动,叶鼎之便惊醒了。
“先生,你怎么样?”
李莲花闭眼笑了笑,推开他坐起身来,道:“我没事,谢了啊,叶少侠。”
叶鼎之犹豫道:“李先生,你这是……?”
李莲花低眉,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袖,随口道:“不过是中了寒毒罢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大夫,这救的人多了得罪的人自然也多了,这寒毒也是不小心中的。不过呢你也不用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更何况我就是大夫,没什么大碍的。”
“这寒毒发作起来竟如此难挨。”少年坚定道:“先生放心,我定会尽全力为先生找到医治之法。”
李莲花朝他笑了笑:“别费那个心了,你不是还有事要做吗?我呢,也有要紧的事情要做,况且这个寒毒暂时也死不了,先别管了。”
见李莲花如此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叶鼎之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李莲花摸了摸肚子说,耽误了这许久,早就饿了,要先吃饭,他便只得又去厨房忙活起来。
李莲花心中叹了口气,又实在无奈得紧,自打碰上这小子以后,他叹的气似乎比过往十年加起来都要多啊,想甩开他,却又放心不下,只能暂时将人留在身边了。
09
李莲花中的并非是什么寒毒,而是天下至毒——碧茶之毒,但此事他是万万不可能同叶鼎之说的。
那时叶云拜入四顾门中学艺,他从外面办事回来,听门中人汇报完近况后便想起去看看他多日未见的小徒弟,谁知小徒弟不在。听下属回报说,叶云应当是与镇西侯府家的小公子相约去茶肆听书去了,闻言他本有些不悦,但思及平日事忙顾不上这孩子,便觉得他偶尔出去听一回书也不值当他大动干戈,也就随他去了。
就是在那日午后,天气燥热,他顺手拿起叶云房中的茶杯一饮而尽,中了碧茶之毒,当时并未有什么异常。后来他师兄单孤刀身亡,遗骨又失窃,他与笛飞声东海一战时才察觉自己中了毒,若不是被无忧大师以梵术相救,恐怕他早就是一抔黄土了。
说起无忧大师的梵术,当时和尚便告诉他,这数道金针会让他容貌大变,古人对面也难识,并且金针也只能将他入脑的碧茶之毒引出,并不能完全解毒,不过续命十载罢了,如今离和尚所说的期限已不足半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看着叶鼎之端着菜朝自己走来,一身红衣带笑的模样,李莲花边下床穿鞋边想,叶云当年只不过是个十岁的的孩子,谁会对他下手呢?左不过是为了叶云同他之间的那层关系罢了,皇位上的那人疑心四顾门与叶家勾结,有心要将他们一同铲除。
叶云乃是柱国大将军独子,若是中毒死在四顾门,不论是否与李相夷有关,他都脱不了干系,朝廷便可借此对四顾门发难,而四顾门也会与叶家也会结怨。叶家功高震主,北离皇室对其早有不满,污蔑叶家自导自演陷害四顾门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如此一来,便可一箭双雕。
虽说那杯茶水最后是被他喝下,但那时的李相夷年轻气盛,太过狂妄,眼中没有那些勾心斗角与阴谋诡计,执意要与笛飞声一战,自此生死不明,四顾门风流云散。除去了他这颗眼中钉,便轮到叶家这根肉中刺了,没他坠海后没多久,叶家便以谋反之罪被流放。
李莲花想,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如今木已成舟,四顾门与叶家皆已不复存在,多思无益,于是慢悠悠地走向饭桌,看今日叶鼎之又做了些什么吃食。
李莲花嚼着嘴里带着清香的腊肉,提了提嘴角道:“鼎之啊,你这不做厨子可惜了呀。”
见他打趣自己,叶鼎之便点点头道:“嗯,我从小的梦想便是做厨艺最好的剑客,武功最高的厨子。”
“哦?这厨艺自然是没得说了,就是这武功……”李莲花顿了顿,仍是继续道,“还差得远呢。”
叶鼎之好笑道:“在下虽不才,但这武功怎么也还算说得过去,李先生放心好了,保护你总归是没问题的。”
李莲花斯斯文文地喝了口汤,随口敷衍道:“那就有劳叶少侠了。”
10
玉城外,李莲花将那玉扳指放在狐狸精眼前,这颇有灵性的狗儿嗅了嗅后便一头钻进了林子里,李莲花紧随其后,他的步子看着并不急促,但却不曾让前头奔跑的狐狸精给落下,若是此处有与李相夷相熟的人在,便能看出这是他的独门绝技婆娑步。
今日一早,李莲花借口要进山采些草药,嘱咐叶鼎之将他的花花草草照顾好,便带着狐狸精一人一狗出了门,只因叶云幼时在四顾门待过一段时日,他怕查出什么线索让那小子看出什么端倪来,徒增麻烦。毕竟李相夷已不是李相夷,从他被无忧大师救下之后,他便只想做李莲花了,那些与李相夷有关的人和事,便都留在过去吧。
行至一处土坡前,狐狸精便停下了,李莲花抬眼一看,四周瘴气弥漫,一看便是药魔的手笔,若是常人进去,恐怕凶多吉少,于是他摸了摸狐狸精的头,嘱咐他在外等候,便点了自己几处大穴,独自深入了。
走了大约两刻钟,李莲花便听到了些不寻常的动静,此处人迹罕至,却有轻功破空而来的声音,李莲花便停在芦苇丛后隐匿了身形。
他料想过会在此处见到熟人,却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多熟人,角丽谯和药魔竟都在此,当年他所中的碧茶之毒便是这药魔所研制,由角丽谯指使云彼丘下在了茶水中,本想留给叶云,最后却被他喝下。
李莲花身着一身绿衣,站在芦苇丛间倒是很难被察觉,他搓了搓手指,暗中琢磨这山洞里的究竟会是何人,竟让金鸳盟圣女与药魔同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他?
思及此处,李莲花的思绪突然被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本就是封了自己的内力才进来的,加上方才又想得太过入神,等他察觉到的时候,那人已在他身后不远处了。他皱起眉头,刚想运气出剑,便听那人低声道:“先生,是我。”
李莲花松了一口气,感叹叶云这小子真是越大越不听话,让他看家,他却非要跟来,李莲花回身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安静些,别被人发现了。
谁曾想就是这么个转身的功夫,那山洞竟然从里头炸开了,碎石四散,这一下威力实在不小,李莲花眼见着一块巨石飞了过来,便一个旋身将叶鼎之推了出去,自己却被那石头击中,飞出去后摔在地上,嘴里瞬间涌上一股腥甜之气。
他们的行踪已然暴露了,但角丽谯与药魔似乎顾不上他们,李莲花没有理会冲过来想扶他的叶鼎之,而是顺着那二人的目光看去。
果然是他,笛飞声。
李莲花垂眸,隐去了眼中的情绪,趴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鼎之却没有他那么平静,他看着眼前的几人,皱眉回忆了片刻后道:“他是……金鸳盟盟主,害我师父坠海的笛飞声!”
李莲花偏头朝他看去,心道这小子什么时候见过笛飞声了?
或许是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叶鼎之道:“当年我师父与这笛飞声在东海一战前虽交情不深,却也有数面之缘,有一回我师父同他喝酒,凑巧让我看见了,这是在四顾门没人知道。”
原来如此。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药魔的脚步声已然逼近了,叶鼎之见状便也不急着扶李莲花起来,只是拔出手中玄风剑拦在他身前,剑气拂过芦苇丛,带起阵阵涟漪。
这个角度,那三人是看不见李莲花的模样的,是以李莲花也并未起身,他撑着胳膊想,叶鼎之的身手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相当好了,那药魔擅长制毒下药,武功却并不多么高强,只要出手够快,叶鼎之应当能够自己解决,若是对上角丽谯,胜算也不小,只要笛飞声不出手,便无需他担心。
他这小徒弟乃是天生武脉,若是缠斗久了,被金鸳盟的人发现,怕是会当场被角丽谯捉去当练功的炉鼎。
这般想着,叶鼎之已经冲了出去,不出李莲花所料,三招之内,药魔便不敌叶鼎之,被他的霸道真气震得后退数步,李莲花正犹豫着是否要出手,便听见笛飞声已然踏着轻功离去了,他的声音远远飘来,传入李莲花耳中。
“算了,还有要事,走吧。”
角丽谯与药魔闻言,便掷出数枚烟雾弹来,二人朝着笛飞声离去的方向飞去,等李莲花察觉到烟雾中有迷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仅剩的一成内力都用来压制体内的碧茶之毒,是以吸入这迷药后他便也未曾调用内力来抵抗,眼前模糊的重影告诉他,叶鼎之没中迷药,他便放心地晕了过去。
11
叶鼎之背着人事不省的李莲花朝莲花楼走去,出了林子后便唤上狐狸精一起。他方才替李莲花把了脉,发觉他身上真的没有半点内力,也难怪连这普通的迷药也无法抵抗了,而且他的脉象很乱,约莫是因为那寒毒吧,日后他定要为他寻着法子治好。
但有件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叶鼎之的心神,那便是方才所见的笛飞声。当年他师伯单孤刀死于金鸳盟盟主笛飞声座下护法之手,之后尸骨失踪,他师父与笛飞声东海一战,二人双双坠海,四顾门便是在那时散了。
听闻四顾门出了事,他父亲便派人前来接他,他那时还不肯回去,嚷嚷着要去东海寻他师父,谁知他这以耽误,便错过了与家人的最后一面,在回去的路上,便传出叶家谋反的消息,叶家被判流放千里,但出城的第三日,叶家满门便皆死于“流寇“之手。
他本在返程路上,部下接到消息后当即决定要送他走,见他不肯,便打晕了他扶上马背调转了方向南下。南下的路上,他们遭遇了数次伏击,叶家旧部也渐渐死得只剩最后一个,他那时才真正明白,若是叶家倒下他将会面对怎样险恶的人世。
那之后,他便过上了亡命天涯的日子,整整十年。这十年里,与他无数次想起他的父亲叶羽和师父李相夷,叶羽确实已经死了,可方才见到笛飞声,他便控制不住地开始想,若是笛飞声能从海上生还,在此处闭关十年,那他师父会不会也还活着?
背上的人轻哼了声,叶鼎之将他往上掂了掂,侧首轻声道:“马上就到了,李先生。”
约莫走了两刻钟,终于看见莲花楼的影子,他将人放在床榻上输了些内力后便去烧热水。
这段日子以来,他发觉李莲花是很爱干净的,平日里无事时总要打扫楼里的地板墙面,每日都要洗衣服,身上除了中药味便是皂角的味道,方才李莲花摔在地上沾了满脸的灰尘,若是醒着定要清洁一番,所以他便去烧水,好给他擦一擦脸。
趁烧水的间隙,叶鼎之给狐狸精做好了晚饭,又去灶上淘洗了些小米下锅,李莲花为他挡下那块石头,自己反而被砸中,吐了血后多半胃里难受,便熬些小米粥备着。
水烧好后,叶鼎之便拿着浸了热水的毛巾给李莲花擦脸。李莲花体弱,肤色又白,他将动作放得很轻,唯恐将这大夫的脸给擦红了。
李莲花便是在这时醒来的,他眼前一阵眩晕,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叶鼎之的脸。他坐起身来,将那毛巾扔到叶鼎之怀里,没好气道:“叫你浇花你不听,非要跟过来,这下好了,两个人一起挨打。”
叶鼎之愣了愣,将那毛巾接住,放在盆里后道:“李先生别生气,你早上说要进山采药,但你出去后我才听附近的猎户说那山里有一片瘴气林,十分危险,前几年进去打猎的人就没再出来过,所以他们平日里都不会去那一片,我就是担心您的安慰,这才跟了过去。”
李莲花见他颇有些委屈的模样,便只好理了理袖子道:“是吗?那便多谢叶少侠挂怀了。”
他嘴里说着感谢,但脸上并无什么感激的神色,叶鼎之见状也并未纠结,此等小事没什么可计较的,他只是道:“先生言重了,是我该谢先生才是,你不会武功却还为我挡下那飞来的石头,往后可千万不要如此了,我心里过意不去,说好了我来保护先生的。”
李莲花胡乱点了点头,随口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叶鼎之摇摇头,“我没事,但方才见了那笛飞声,说不定我师父李相夷也还活着。”
李莲花起身的动作顿了顿,闻言又坐回床边抬眼看向他,轻声道:“死里逃生这样幸运的事,又怎么会落到一个狂妄自大之人的头上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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