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叶鼎之便起了疑心。
他师父当年名声在外,行事作风很是高调,若说有人对他生出些不满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李莲花一个平日里与世无争行事随意的大夫,在李相夷的徒弟面前用“狂妄自大”四个字来形容他,未免有些没分寸了。
除非,李莲花与他师父有些旧日仇怨。
更何况那日李莲花说进山采药,却那么凑巧地碰上了金鸳盟的人。这笛飞声一朝坠海消失十年,江湖上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却叫他一个江湖游医出个门就给撞上了。
与李相夷结仇,还知道笛飞声的踪迹,却又不敢露面,莫非他曾是金鸳盟的人?当年金鸳盟座下圣女、药魔一干人等行事手段狠辣,通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他深知李莲花并非那样的奸恶之人。
叶鼎之本在树上发着呆,想到这便纵身一跃跳了下来,他站在地上仰头看着伫立在眼前的莲花楼,决定还是顺其自然。无论如何,至少李莲花对他的救命之恩是真的,不管他是不是曾在金鸳盟门下,他只要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
他也无意探寻李莲花的过往,只是事关他师父的部分,他必须顺着线索查下去。
叶鼎之看了眼天色,已经是夕阳西下了,便进楼去准备晚饭。
昨日他们将莲花楼赶至这处小镇外,李莲花说要停留两日赚些路费,叶鼎之见状便说自己还有些盘缠,总不好白吃白住,便说银子由他来出,可李莲花看也没看他拿出的银票便拒绝了,说小朋友的钱自己收收好,没有他自也得出摊。
李莲花看病的诊费是五两银子,叶鼎之是知道的,但他有回路过,却发觉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给人开些狗皮膏药,还不收钱,只有碰上些不老实的才结结实实收人家五两,这样一天下来,也不知是赚得多还是赔得多。
可李莲花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便只能揽下每日买菜的事,给李莲花加加餐。当时李莲花哼笑了声说:“行,孝敬一下老人家。”
叶鼎之无奈地笑了声,这李莲花哪里都好,就是仗着年纪比他大些,时常以长辈的身份自居,同他开些玩笑。若是从前,叶鼎之定要挤兑两句,可对着这一点迷药就能晕过去的大夫,他根本不忍心说重话,生怕语气重了些这人就给他磕着碰着了。
饭菜的香气顺着风飘出去,李莲花老远就闻到香气,感叹这徒弟在就是好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可惜他还有些事要做,恐怕不能再带着他一起了,那日他顺嘴说出的话恐怕已经叫他起了疑心。
李莲花摸了摸狐狸精的头后往回走去,心想小朋友真是麻烦呐,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不大好骗。
13
月光下,两人一狗正在用饭,叶鼎之起身将酒坛子开封,说道:“今日上街买菜时顺带拿了两坛酒,不知先生能不能喝?”
李莲花瞥了他一眼,心说我拿酒当水喝的时候你还连剑都拿不动呢,但嘴上却是道:“在下不胜酒力,但小酌两杯也是没问题的。”
叶鼎之闻言高兴地站起身给他斟了酒,举杯道:“那就敬先生。”
酒过三巡,狐狸精绕着桌子摇尾巴,林间蝉鸣声与蛙声连成一片,李莲花用手撑着头朝坐在他斜对面的人道:“鼎之,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叶鼎之本在仰首赏月,今日十三,月亮虽不圆,却亮极,闻言他侧头看向李莲花,桌上烛火的火苗跳动着,衬得他的眼睛亮极了,“先生可是觉得我叨扰了?”
李莲花并未看他,只是道:“怎么会呢叶少侠,行走江湖有你保护我还是挺不错的,只是你还有家仇要报,如今在这南诀还算安全,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里山清水秀的,你在这里闭关练练武功我觉得真的蛮不错的。我呢,一介江湖游医,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怕有人寻仇啊,我身上这个寒毒你不是见过吗。 ”
叶鼎之深吸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先生了,多谢先生这段日子以来的关照,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想要问先生。”
李莲花整理了下衣摆,心知他没这么好糊弄,便道:“既然你想问那就问吧,鼎之。”
“您可知道,我师父的下落。”见李莲花神色有些冷了下来,他又补充道:“那日您说他……说他并未如同笛飞声一般生还,但不论生死,我都想找到他。江湖上都说,李相夷已葬身东海,可他是我唯一的师父,第一次见面他就救了我的命,不管旁人如何看他,他始终都是我师父。”
李莲花默了许久,最终他将狐狸精抱在怀里,一下下轻轻摸着它的脑袋,对叶鼎之道:“那日我并不知道笛飞声在那山洞里,我也以为他十年前就死了,所以李相夷的下落,我并不清楚,如果你执意要找他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四顾门早就散了,即便他真的活着,或许他也并不想被人找到呢?鼎之啊,既是故人,便让他留在故事里,往事不可追,你这个年纪,应当向前走才是,毕竟,一辈子可是很长的。”
见叶鼎之低头思索,他继续道:“至于叶家的仇,我没有立场劝你不要去,只是如果最后的真相完全超出了你的预料,也切莫不要冲动。”
“先生同我说这些,是否是早就知道些什么?”叶鼎之捏着酒坛子,脸上没有丝毫醉意。
李莲花摇摇头,拍了下狐狸精示意它下去,起身朝莲花楼内走去,边走边道:“只是同你一见如故,所以多说了两句罢了。”
叶鼎之没有理会朝他摇尾巴的狐狸精,看着那背影笑了笑,即使是在要他离开的时刻,李莲花还是不愿意同他说实话。但是没关系的,山水有相逢,等他做完了必须要做的事情,等再相见的那一天,或许还能再把酒言欢。
14
李莲花翌日起床的时候,楼里已经不见了叶鼎之的踪影,他去楼上看了看,被收拾得很干净,桌上用酒坛子压着张字条,风吹来时扬起那信纸的一角。李莲花走过去将那信纸拿起,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字:后会有期。
李莲花将那信纸收起,夹在书柜上的话本里,洗漱浇花后便背着药箱带着狐狸精出门去了。
他还要去寻他师兄单孤刀的遗骨,既然笛飞声也还活着,那么他就得会一会故人,有些事情是时候问个清楚了。笛飞声那日出关是被强行打断,也就是说他的旧伤还未痊愈。
打听到金鸳盟中人近日在搜寻观音垂泪的下落后,他便明白了该去何处寻他。除了旧伤之外,笛飞声是个武痴,能令人内力大增的观音垂泪出现的地方,应当就是他会现身之处。
苍鹿苑的席面上,他一眼便认出用了缩骨功的笛飞声,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即使变了样子,他也能认出这位老朋友,可他在江湖上大摇大摆地行走了十年,却没人认出他就是李相夷,看来这李相夷做人做得不如笛飞声啊。
他斯斯文文地喝酒吃菜,将面前那道鱼脍品了个透,月上梢头后,便回屋休息去了。
李莲花想过或许会同叶鼎之还会再相见,他隐隐觉得与这孩子缘分还未了,否则也不会在天启城里让他给撞上了,但他没想到再次相见来得这么快。
这头他在一品坟里给笛飞声下了无心槐,二人达成合作后一路追查至普渡寺,得到狮魂下落后又赶到莲花庄,这刚踏进庄子里,便撞见了叶鼎之。
这采莲庄庄主素爱吟诗作对,庄子里常年招待些文人墨客,眼下正是血莲盛开的季节,叶鼎之能进来倒也不稀奇,只是他怎么会在此处,是冲着笛飞声而来,还是冲着单孤刀而来的?总不能是为了他吧?
叶鼎之像没看见笛飞声似的,只是走向李莲花,朝他抱拳道:“又见面了,李先生。”
李莲花敷衍地笑笑,随口道:“哦,好巧啊叶少侠,你怎会在此处?”
叶鼎之抱着剑,同他一道前往客房,在他身旁道:“听闻采莲庄的风景极好,慕名而来,只为赏花,先生难道不是吗?”
李莲花心道臭小子还会骗人了,但面上还是胡乱笑了笑,道:“是啊,这采莲庄的血莲素有美名。”
见笛飞声并不理会他们二人,率先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叶鼎之便道:“我只想问先生一句,若是我同这笛飞声打起来,先生是会帮我,还是会帮他。”
李莲花闻言差点翻了个白眼,斜眼看他道:“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你打不过他的,我劝你啊,还是冷静些为好。”
叶鼎之原本还是笑着的,听了这话却是收了调笑,正色道:“打得过也好,打不过也罢,既然已经来了,不问出我师父的下落,我是不会走的。”
李莲花抬手甩了他胳膊一下,气得他抖着指头看了他半晌,最后却仍旧只憋出一句:“不是你说你非要惹他干什么呢?”
叶鼎之抬手将他颤抖的手指给推了回去,说:“先生别气了,您之前骗我我可都没生气呢。”
“我骗你什么了?我说我不认识笛飞声了?”
叶鼎之似乎是被他这副睁眼说瞎话的样子气笑了,只是摇摇头抱着剑走了,临走前还道:“总之,我是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走的。”
15
叶鼎之同李莲花分手后,便去追查笛飞声的下落。那日在瘴气林中见到笛飞声时,角丽谯与药魔也在,这些年里,角丽谯并未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找笛飞声或许不容易,但找角丽谯的人就容易得多。
他寻着金鸳盟下属的踪迹摸进了他们的一处据点,得知这段日子以来上头的人都在寻找一宝物的下落,他打听后得知那宝物正是观音垂泪,便知道笛飞声的人多半会前去,若是运气好的话,或许笛飞声本人就在也说不准。
可他终究去晚了一步,耽误的时间太久,他进入一品坟时,只见尸体躺了一地,主墓室里宣妃的棺椁已经被打开,宝物多半被笛飞声取走了。
笛飞声已然在苍鹿苑现过身,在一一排查墓室内的尸体后,他便明白此处少了两个人。兜兜转转,最后终于追到了采莲庄。
其实在路上他便推知与笛飞声在一起的零一人很可能就是李莲花,但看见他的那一刻心中还是有些难言的滋味,分别前李莲花同他说了那么多劝告之言,似乎句句发自肺腑,可骗他却也是真的,所以看到他同笛飞声站在一起,仿若多年老友的样子,便忍不住问他,他若同笛飞声打起来,李莲花会帮谁?
李莲花没有回答,见他气得手指颤抖的样子,叶鼎之几乎是瞬间就将那些隐瞒抛之脑后了,他有些懊恼,明明一早便决定好了,不怪他的,于是掩饰似的走远了。
他已经不想知道笛飞声同李莲花是什么交情,至少李莲花为他而担忧是真的。
他还不知道他们来采莲庄是为了什么,但不管是什么目的,多半不适合摆在明面上,李莲花与笛飞声多半会趁夜行动,于是他一早便抱着剑躺在屋顶吹风,守株待兔。
笛飞声与李莲花出现在池塘前的时候,叶鼎之在月光下昏昏欲睡,听见动静立刻便惊醒了,他屏息侧目,只见李莲花解了衣带跳下水池。
叶鼎之见状差点就想一跃而下,这李莲花身子弱,若是夜里泡了水上来后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但见笛飞声充满防备的背影,他还是按捺住了想下去的冲动。
不多时,李莲花便捞了两具骨架上来,他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对笛飞声说了些什么。离得太远,叶鼎之听不见他说的话,但通过口型也看了个大概,大意是说这庄主以尸养莲,池子里的荷花才能开得这样鲜艳。
他们查这个干什么?笛飞声究竟意欲何为?
叶鼎之蹲在房顶若有所思,谁知不过一个慌神的功夫,底下的人便不见了,叶鼎之当即慌了神,这李莲花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驭起轻功跃下屋脊,在后院四处寻找,谁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都没见着人,思及方才客房中的亮光,叶鼎之便靠近了笛飞声所在的屋子。
茶杯破窗而出,叶鼎之偏了偏头,那茶杯便擦着他的太阳穴过去了,内力带起的风让他的发梢扬起,在空中甩出个弧度来。
“笛飞声,李莲花人呢?”
“偷偷摸摸跟踪之人,我为何要回答你?”
叶鼎之便知笛飞声发现方才他跟着他们了,于是便直接道:“你对他下手了?”
屋内冷笑了一声道:“看来他脑子早就坏了,跟你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我对他下什么手?”
叶鼎之本对他话里贬低李莲花感到不悦,但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并未伤害李莲花,于是也不再跟他啰嗦,继续找人去了。
16
叶鼎之知道李莲花这人有时候脑子里想的东西会与常人不同,但还是没料到这人在夜探莲池发现以血养莲的秘密后竟然还有心情去厨房做菜,真是奇哉怪也。
透过窗户能看到李莲花站在灶前用抹布端了一盅事物出来,叶鼎之松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李莲花头也没回道:“怎么,你也饿了?”
叶鼎之在他身后抱着剑道:“没想到你在这。”
李莲花将东西端到八仙桌上,就这烛火对他道:“喏,特意给你做的,麻辣枸杞莲子羹。”
叶鼎之眯着眼走到桌前,狐疑道:“什么莲子,不会是那血莲吧?”
李莲花抓着毛巾擦了擦手,给自己按了按脖子,边按边道:“是啊。”
叶鼎之见他如此便气笑了:“我若是吃死了,李神医会负责吗?”
李莲花露出认真思索的神色来,撇着嘴道:“这棺材在下是买不起了,不过草席一副还是有的,我到时候受个累,给你扛到野外找块地埋了,也是顺手的事。”
叶鼎之笑着点了点头,“行。”说罢便坐下开始吃了起来。
“怎么,不怕死了?”李莲花笑着看了他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
其实一入口,叶鼎之便知道里头并无莲子,不过是枸杞红枣汤罢了,嘴上却道:“我的命是李先生救的,先生若要就直说,你拿去便是,为先生吃口这血莲,也不算什么大事。”
李莲花被茶水呛了下,闻言假笑了下,上下扫视他一番,“也不知道这油嘴滑舌都是跟谁学的……”
他说到这,叶鼎之便想起一个人,小的时候,他在四顾门学艺,但李相夷总是不在宗门,因为他是将军之子,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门里的人除了师伯单孤刀之外多半并不怎么理会他,所以他时常溜出门去,与东君去茶肆听书。
东君嘴甜,幼时去他家玩时,总是围着他爹娘喊伯伯姨姨,那个时候,叶家还是风风光光的定远将军府。
他师父坠海前,他还与东君听了最后一回的白羽剑仙传,回去便听说师父白日里来找过他,没等到人便离去了,只留下了桌上的空茶杯。
见他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李莲花吹了下杯中茶水,状似不经意道:“不是想查你师父的事情吗?方才见了笛飞声,怎么没问他。”
叶鼎之被他的话叫醒,吃了口羹汤后才回道:“方才担心你的安慰,没顾得上问他。”
李莲花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吃完了东西后,二人便准备回客房,李莲花刚起身,叶鼎之便叫住了他。
“李先生,你和笛飞声来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否和我师父的事有关?”
李莲花背对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是糊弄不过去了,便干脆道:“你若是相信我呢,我可以告诉你,我来这里和你师父无关,我有我的事情。而且当年李相夷与笛飞声东海一战后坠海,其实因为他中了毒,但这毒并不是笛飞声所下,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追查狮魂下落时,他与笛飞声曾前往普度寺见了无忧大师,被笛飞声听见他中毒之事,他这才知道,对于角丽谯给他下毒一事,笛飞声并不知情。
是啊,一个武痴,一生所求不过至高武学,下毒做什么?
但身后的叶鼎之却没那么平静,毕竟若同笛飞声一样只是坠海,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但若中了毒,那就希望渺茫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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