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师伯

17

虽是夏季,但池子里寒气有些重,因为下了水的缘故,当日深夜李莲花便感到有些不适,先是发冷,随后是发热。他身上仅剩的内力都用来压制体内的碧茶之毒,是以这风寒他便打算硬扛过去,再者说这十年间旧伤与毒药给他带来的病痛远比这发热难挨,也不算什么。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间,察觉到似乎有人推门而入,他当即警惕起来,迟钝地想起身睁眼,但起了一半却又脱力躺了回去,索性继续躺着蓄力。

进来那人慢慢靠近床边,他凝神听了一会儿,此人的脚步声和内息有些熟悉,等他缓缓睁开眼发觉眼前人是谁后,忍不住咳嗽了声道:“你怎么来了?”

是叶鼎之。

他见李莲花眼神迷蒙,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便探了下他的额头。

“这么烫。”

叶鼎之将人扶起,就要给他输些真气缓解不适,李莲花抬手,本是想阻止他,却被叶鼎之捉住,对掌传起了内力。昏过去之前李莲花想的是,幸好之前给了叶鼎之扬州慢的心法,这门功法对于疗伤解毒有奇效,否则若是叶鼎之从前修习的武功,他就得遭两回罪了。

见李莲花已然陷入沉睡中,叶鼎之打了些水替他擦脸,随后便坐在桌前守着。他没有点灯,月光洒进屋子里,拉出长长的影子,他忽而想起了在四顾门的那半年。

有一回他晚上睡不着觉,便搬了个梯子爬到屋顶,满天的繁星令人眼花缭乱。他住的院子平日里除了负责保护他的人之外,很少有人靠近,师父也不常来,但就是在那一日,他看见李相夷同笛飞声喝酒,似乎还切磋了些武功招式。

比划了几下之后,他看见他师父摆了摆手,或许是在说不打了,于是笛飞声坐到了树上,李相夷站在树梢,在风里喝完了酒。

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一个眨眼两人便不见了。

叶鼎之年少时很仰慕李相夷,第一次见面便惊叹他的剑竟然那么快,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也没见过同他师父那样惊艳的剑法,旁人都是剑仙,而他师父,是唯一的剑神。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昔日在江湖上风光无限的四顾门,门主李相夷坠海,二门主单孤刀身死,三门主肖紫矜在东海一战后遣散众人,如今只剩一个江湖刑堂百川院,靠着佛彼白石四人维持罢了。

叶鼎之摇了摇头,将那些记忆从脑子里挥散,在清冷的月光中睡着了。

翌日早上醒来时,李莲花感到浑身传来热度消退后的绵软,有气无力地下床穿鞋时,叶鼎之已经端着早膳进屋来了。

“先生醒了?可还有不适。”

李莲花神色恹恹,拂开他搀扶的手独自走向桌前,坐着缓了缓才恢复了些气力。

待洗漱一番后,他便喝起了叶鼎之端来的粥。

“可还合胃口?”

李莲花点点头,“要不你去开个饭馆做厨子吧,别老想着什么剑荡江湖、问鼎天启的了,打打杀杀的多累,我可不想哪一日真的给你收尸去啊。”

叶鼎之笑了笑道:“先生竟知道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知我者李先生也。先生放心,即便不做厨子,先生若要吃什么,只管叫我便是了。”

李莲花忙着喝粥,闻言抽空瞥了他一眼道:“说的倒是好听。”

叶鼎之本想着再说些什么,笛飞声却径直从门外走了进来,对李莲花道:“有线索了。”

18

叶鼎之看了眼日头,不明白怎么就非要将他支开,可李莲花的理由是他还是有些不舒服,要他去城西的一家药铺照着风寒方子买两帖药来,他无法拒绝。这采莲庄在城北,来回怎么也得大半个时辰,究竟有什么事情是他见不得的?

他走出一条街后,纠结半晌还是找了个小厮替他跑腿,最后回了庄子后门守着。

既然李莲花说他与笛飞声来此处与他师父的下落无关,那他便不去探寻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了,只是李莲花若办完事后与笛飞声离去,那他的线索就断了,是以他便在后门等候。

他抱着剑靠树站着,此处不像正门处对着街道,是以鲜有人至。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叶鼎之便注意到有人抬着东西出来了。

竟然是一副棺材?

看那棺材上带的土,应当是方才挖出来的。

叶鼎之看了看那两人的穿着,是金鸳盟的人无疑,他心中一动,这里面躺着的究竟是谁?

不消片刻,有人赶来一辆马车,那两人将棺材抬了进去,李莲花也缓步走了出来,笛飞声紧随其后,二人在马车前站定,李莲花从怀里掏出本书来,拍在笛飞声胸前,笛飞声接过后便转身离去了。

李莲花也赶着车离开,叶鼎之看了看,二人方向,见李莲花没有危险,最后还是朝着笛飞声的方向而去。

行至林间时,眼前不见了笛飞声的踪迹,叶鼎之停下来环顾四周,忽觉背后掌风袭来,他一歪身子避过,当即拔剑出鞘,反手向后削去,身后人足跟登地向后而去,叶鼎之回过头来,便看见笛飞声负手而立。

“跟踪两回,今日你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叶云。”

叶鼎之眯了眯眼,剑尖点地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查你还不容易么?”

叶鼎之松了口气,看来李莲花并未透露他的身份,是笛飞声自己查到的。

“我来是想问你,我师父李相夷的下落。”

笛飞声闻言皱了皱眉,凌厉的目光中又带着几分迟疑,“你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应该知道吗?”

笛飞声冷哼了一声道:“废话少说,出剑。”

在这个年纪能达到自在地境,叶鼎之的天赋已经算是很高了,但笛飞声毕竟是能在东海之战中与李相夷打个平手的高手,十招过后叶鼎之便渐渐有些不敌,玄风剑脱手,他被一阵罡风带倒,嘴角挂着上了血。

“你这小子有些天赋,倒也不愧为他的徒弟,十年之内必有所成,可惜你遇到的是我。”

叶鼎之捂着胸口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我师父到底在哪儿?”

笛飞声听到身侧的破空之声,扯了扯嘴角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随后便一掌攻向叶鼎之面门。

叶鼎之催动真气,意欲使出不动明王功,但那一掌却被身侧袭来的一阵风接住了。他的身法太快了,快到叶鼎之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来到自己身前的,但那浅绿的衣袍却无比熟悉。

李莲花微微侧头朝他道:“此事与你无关,快走。”

叶鼎之咳了声,血水呛在胸口,但他只是抬手将玄风剑隔空取了过来,挡在李莲花身前看着笛飞声。

“李莲花,我在他体内注入了一道罡气,你若不答应我的要求,罡气会在他的五脏六腑内四处,不出半月便会爆体而亡,好好考虑考虑吧。”说完笛飞声便转身离去。

叶鼎之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缓缓朝身后道:“我竟不知,先生武功这样高强,竟能接住笛飞声那一掌。”

身后并无动静,叶鼎之皱了皱眉,转过身去,却看见李莲花已经倒在了地上。

19

李莲花是在莲花楼里醒过来的,他握掌为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狐狸精见他醒了,便站在床边摇尾巴。

他走下台阶,转了一圈,单孤刀的棺材就在一旁的马车中,但却没看到叶鼎之的影子,李莲花仰头叹了口气,刚想去厨房做些吃食祭一祭五脏庙,便看见叶鼎之远远走了过来。

李莲花凝目看去,叶鼎之脸上没什么表情,便放下心来,唤了声:“鼎之啊,晚上吃什么?”

叶鼎之并未应他,而是在他身前站定后反问道:“先生可还有哪里不适?”

李莲花摇摇头。

一直又问:“那接下来,先生准备去哪儿?”

李莲花垂眸道:“或许会回一趟师门。”

叶鼎之点点头,“好。”说完便拎着食材进楼去了。

李莲花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不是,他好什么?”

叶鼎之在厨房里剁排骨,菜刀在他手里被使得行云流水,但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眼前的这道菜上。

李莲花会武功。

李莲花数次救他性命。

李莲花与笛飞声是旧识,还能接得住他的一掌。

李莲花身中寒毒,又同他说李相夷当年中了碧茶之毒才坠海。

更重要的是,那副棺材里躺着的人,与他师伯单孤刀有着一样的脸。

李莲花究竟是谁?

或许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李莲花昏迷的时候,他蹲在床边看了很久,却无法将眼前闭目躺着的人同他心中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他本想向百晓堂去信一封,查一查这李莲花的来路,可想到这人明明就在他眼前,又为什么要靠千里之外的情报来判断他的身份呢?于是便作罢。

在玉城外撞见笛飞声之前,他从未想过李相夷可能还活着;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李莲花和李相夷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干系。

那是他仰慕、敬重、记挂的李相夷,这十年间,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当年李相夷来找他的那一日,他没有去听书,而是乖乖在院中练功就好了,这样即使他无法阻止李相夷去东海赴约,至少也能见他最后一面,不至于到如今连他的样子都有些记不清了。

百川院里仍然挂着李相夷的画像,但这些年里叶鼎之一次也没去过,身份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当年他师父坠海后竟无一人去寻。可惜那时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叶家也好,四顾门也好,他什么都做不了……

采莲庄里,李莲花问他有没有想过,即便李相夷还活着,或许他也并不想被人找到。

叶鼎之将肉下锅,热油溅起,香气四溢,他想,既然如此,那人想做谁便做谁吧,四顾门早已不复存在,那百川院不回也罢,他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稚童,李相夷也好,李莲花也罢,他都会保护好。

这一生他都不想再放弃了。

20

菜上桌的时候,李莲花支着胳膊昏昏欲睡,叶鼎之见状,轻笑了声后进屋给他取了件斗篷披上。

叶鼎之立于楼前看落日,狐狸精蹲在他身旁张望,身后是坐在桌前打盹的李莲花。有风吹来,树梢微微晃动,叶鼎之忽然觉得,或许同李莲花一道云游四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莲花醒来的时候,菜还是温热的,他下意识笑了笑道:“哦,菜做好了呀?怎么不叫醒我。”

叶鼎之给他倒茶,“见你睡得这么香,就没打扰你。”

李莲花挥手在桌上扇了扇,点点头道:“嗯,香得很,真的不考虑我说的话,去做个厨子吗?”

叶鼎之这回没反驳,反而道:“若是您给我做掌柜的,或者是帐房先生,那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李莲花夹了块肉进碗里,“那怕是不行喽。”

“为何?”

李莲花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小子长大了,这总得学会,人生路最后,得一个人走。再者说了,我这身子骨,可干不了饭馆里的活计 ,还是做个闲散大夫适合我啊。”

叶鼎之听到前半句本有些疑惑,但后半句又让他放下心来,“那我就在你的摊子旁边,也支一个摊子,卖些吃食,嗯……做什么看心情,做什么便卖什么,若是吃坏了肚子,就到你的摊子上看病,正好。”

李莲花斜眼看他:“那还叫什么做生意,你这是谋财害命。”

叶鼎之低头笑了笑,给李莲花夹菜:“尝尝这个。”

之后的日子,李莲花便带着单孤刀的尸骨赶往云隐山,越是靠近云隐山,叶鼎之的心中便越是笃定。

其实他从未来过这云隐山,却也知道,那是李相夷的师父、师娘,漆木山与芩婆的隐居之处。李莲花带他来此,究竟是不在乎他是否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准备和他相认呢?

他一时还摸不透,但失而复得的师父如今就在他身边,只要这样,旁的东西便也没那么重要了。

叶鼎之看着空无一人的云居阁,小时候师父和师伯住过的屋子,箱子里还装着他们幼时的玩具,看着看着,叶鼎之便忍不住笑起来,他认识李相夷的时候,李相夷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剑神了,给世人留下的都是桀骜不驯的一面,这样充满童稚的一面,倒是从未见过。

21

李莲花在漆木山的墓碑旁给单孤刀起了个墓,叶鼎之本要来帮他,但他还是拒绝了,师兄的事,他不想假手于人。

走过这短短半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在这山上了,不论墓里墓外,至少此刻也算相聚过。

其实他本想将叶鼎之支开的,但思及那日若不是他不放心循着笛飞声的踪迹追去,恐怕叶鼎之已经出了危险,更何况这小子身上如今还有罡气,实在耽误不得,他将尸骨送去云隐山下葬后便得前去寻找泊蓝人头将那罡气去除了。

李莲花想,这孩子自小就机灵得很,恐怕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却没有点破,或许是将他之前说的话听进去了吧。

他说,或许李相夷并不想被找到。

李莲花将铲子立在土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后道:“鼎之,过来给他们磕个头。”

叶鼎之原本坐在树上,陪着李莲花挖土,闻言便跳下去,撩起衣摆跪下,抱着拳道:“见过二位前辈,鼎之有礼了。”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哼笑一声,踢了一脚跪着的人道:“重新说。”

叶鼎之闷闷笑了声,但似乎是生怕身后的人再给他一脚,又立即正色道:“云儿见过师祖、师伯,我和师父如今一切都好,你们在地下就放宽心吧。我做饭可好吃了,等百年之后,定叫师祖和师伯也尝尝我的手艺。”

“你倒是不谦虚。行了,起来吧。”

叶鼎之磕了头后站起身来,见李莲花神色平静,却又带着几分感怀,便贴心地先行离去,将时间留给他自己。

他的师父就在眼前,可他师父的师父却已经在冰冷的墓碑后了。

叶鼎之回头望了眼山林间坐在墓碑前喝酒的李莲花,日头很好,树叶翠绿,阳光投过树叶缝隙洒在他师父身上,斑斑点点的,煞是好看。

十岁之前,他有疼爱他的父亲母亲,要好的朋友,远大的理想抱负,天底下最厉害的师父……虽然叶家和四顾门都没了,可至少,他曾拥有过。

但他的师父李相夷,幼年便被漆木山与芩婆收养,除了他们二人外也只有单孤刀那么一个师兄,如今这三人里有两个已经成了一抔黄土,于是他师父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墓碑前,就着往事下酒。

远远的,叶鼎之看见李莲花眼角似乎有泪光删过,他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摸着心口转身离去时,他想,或许这种情绪,叫作心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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