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爷爷去世，老爸失踪，张楚岚已经习惯了辗转于各色家庭的生活。

离开江家那天，他只背着一个脏兮兮的书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

他没什么所谓的样子，表情和目光都淡淡的。

身后那扇门慢慢合拢，然后是一道刺耳的咔哒的声音，张楚岚那双灰黑色的眼睛闪了几闪，熄灭了。

他将两只胳膊吊在长长的书包袋子上，慢吞吞地走进漆黑的楼道。

就在这时，身后又响起咔哒声，一束明亮的光线从身后照了过来，照亮了张楚岚脚底的水泥地面。

张楚岚捏了捏拳头，心底不可抑制地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他其实有点害怕。

害怕自己一回头，就走不成了。

当那把熟悉得让他心软的嗓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时，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回过头。

江满鱼站在门口，一张瓜子脸，瘦削而苍白，气喘吁吁的样子。

张楚岚呼吸一顿，心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握住，挣扎得血肉淋漓。

他轻声开口，发现喉咙有些干涩，脑子嗡嗡作响，只能模模糊糊听见自己的声音：“……要出门吗？”

楼道的灯坏了很久，没有人来修。

江满鱼怕黑，就算不喜欢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在走出这栋楼之前也会紧紧跟在他后面。

江满鱼抿了抿嘴，抬起左手。

张楚岚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儿挂着一个瘪瘪的黑色垃圾袋。

她没什么表情，说：“顺路带下去呗，我懒得跑。”

张楚岚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沉默地接过江满鱼手里的垃圾袋。

他的嗓子像被下了什么禁制，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门再一次合拢，楼道里的黑暗翻涌下沉，形成一片毫无生息的沼泽地。

他艰难地走出去，外面日光清澈，只是冷冷清清的。

张楚岚在另一个亲戚家里住下，某个周五早晨，他出门上学的时候，这个家的男主人正在看天气预报。



长相英俊的主持人在电子屏幕上画了一个圈，严肃地说这片区域预计在今晚十点到次日凌晨三点有强降雨，希望广大市民在这个时间段尽量避免出门和户外作业。

叔叔说：这么大老晚，还有谁会出门啊，你说是不是啊楚岚？

张楚岚手搭在门把手上，咧开嘴附和：肯定的嘛。

每逢周五下班，这个叔叔就会和一群牌友去小区附近的麻将馆，一呆就是通宵，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自然碰不上这场雨。

放学后，张楚岚回到空无一人的房子，从厨房里搬出一高一矮两张塑料凳放到阳台，这就是他平时写家庭作业的地方。

周五的时候，他写作业的速度会慢一些，因为叔叔去打牌，他有一整个傍晚的时间可以安安静静地看日落。

直到月亮挂上树梢，猫头鹰发出咕咕的叫声，他才会抻一抻僵硬的腰背，去煮点面条果腹，将电视调到自己喜欢的频道，看到九点半，然后洗漱睡觉。

但这一天，没有夕阳，也没有咕咕直叫的猫头鹰。

空气里飘来一股泥土的腥味，窗外的世界忽然搅作一片混沌，狂风嚎啕，大雨磅礴，将天与地连成一片吞噬万物的阴影。

雨声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仿佛要将玻璃生生砸穿。

暴雨提前到来了。

张楚岚连忙起身关上窗户，借着乌沉沉的天光将作业本收回书包里，打算早点吃饭休息。

八点二十分，张楚岚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条，大屁股电视机里播着有关雷暴雨的新闻。

排水系统瘫痪，信号灯被树砸坏，一群穿着亮黄色雨衣的交警在城市各条主干道指挥交通，整座城市乱成一锅粥。

张楚岚吃着面条，食物温暖而清香的气味在小小的客厅弥漫开来，令他感到难得的安心与舒适。

就在这时，门铃声骤然响起。

张楚岚眉头一皱，只希望不要是叔叔提前回来了。

他拧开门把手，一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潮气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一个年幼而枯瘦的女孩，被雨水洗了不知道多少遍，浑身都湿漉漉的。

是江满鱼。

张楚岚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她的脸上泪水雨水流成一片，眼眶红得滴血，漆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瞪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就这么把我丢给那个烂人？你要来这个家做小孩，可以一个人吃一整只冰棍儿，自己睡一个房间，要看什么动画片就看什么动画片，就是不要我了，对吗？”

张楚岚心口发疼，却只能惶然无措地呆立在原地。

他微微垂首，看到江满鱼胳膊上的淤伤，脸色微变，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只干巴巴地问了一句：“怎么没带伞？你淋雨了就会感冒的。”

江满鱼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不再说什么，转身跑掉了。

张楚岚下意识追出去，跑到楼梯口，狂风裹挟着冷雨灌进来，冷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站在那里，雨幕遮天蔽日，怎么也看不到江满鱼的身影。

张楚岚做了一个梦。

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冬天，寒星闪烁，夜风冷得刺人心脾，他紧紧拉着江满鱼细瘦伶仃的腕骨，往后没有退路，往前没有去处，他们就那样漫无目的地奔跑。

天地一片悄然，只剩下耳边呼呼的风。

他们逃到一个不知名的废弃寺庙。

雪扑簌簌地下，江满鱼蜷缩在供桌底下，浑身烧得滚烫，张楚岚只能从外面捧回一些雪，放在自己手上给她降温。

张楚岚似乎低声说了一句，江满鱼，你醒醒，天快亮了。

也可能是江满鱼，天都快亮了，你怎么还不醒呢。

这个梦过去太久，他已经记不清许多细节了，但还记得梦里的江满鱼就像被恶鬼缠身一样，双眼紧闭，嘴唇冻得乌黑，再也没有醒过来。

张楚岚再度被绝望淹没，他木然望着头顶耸立的铸像，眼眶渐渐漫出滚热的泪水。过了一阵儿，他忽然变得苍白又癫狂，笑着看了看坐在正中央的释迦牟尼，再看了看已经死掉的孩子。

她还是记忆里的年龄，大约**岁，手脚细得一捏就碎，蜷在那儿跟个小流浪狗似的。

张楚岚没费力气就把这小流浪狗从地上捞起来，又担心她不舒服，调整了好几次，最后打横抱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这样看着就舒适许多了。

他抱着江满鱼，坐在破庙门口，看天上飘下来的雪片。他抱得越来越紧，却觉得怀里越来越轻，低头去找，怀中早已荡然一空。

什么也没留下。

张楚岚就这样醒了，后脑勺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感。

直到洗完澡，痛感也没有减轻或者消失。

张灵玉看见他捂着后脑勺走出浴室，问是不是踩滑摔跤了。

张楚岚摇了摇头说：“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早上一起来就头疼，吃了点止疼药，好像没什么效果。小师叔，要不你帮我把把脉？”

张灵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油腔滑调的师侄，炁运行得很顺畅，没有出现阻塞或者逆行，从这个层面看，楚岚的身体是很健康的。

“不行，虽然天师府也有不少医典，但我并不精于此道。这样吧，你先去换衣服，待会儿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恰好徐三徐四来看冯宝宝，在院子里聊天的时候听张灵玉说起这件事，于是一群人陪着张楚岚去市里最好的人民医院拍片子，倒把他搞得有点受宠若惊。

徐三开车，冯宝宝坐副驾驶，三个平均身高一米八的男青年挤在后排。

张楚岚坐在中间，头倒是不疼了，其他地方开始不舒服了。

到了医院，徐四说带冯宝宝去吃包子，一会儿过来集合，临走时问张楚岚要吃什么馅儿的，给他带回来，做完体检就可以吃。

张楚岚没什么胃口，说：“香菇白菜馅儿的就成，谢谢四哥。”

医院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人群熙熙攘攘，手里要么拿着一张单据，要么拎着一袋胶片。

张灵玉活了二十多年，进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本身是练炁之人，头痛脑热的小毛病休息一天就好了，若是因练功受了伤，也有老天师亲自照料，因此他对体检流程并不熟悉。

还好徐三在旁边提点，不至于让他这个名义上的长辈太跌份。

张楚岚乖乖跟在小师叔和徐三后面，这样被当做小孩子照顾的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但他非常受用。

其他人不知道，但自从他和张灵玉之间的隔阂消弭后，这位只比他年长几岁的师叔就格外照顾他，尤其在衣食住行方面，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

最后血也抽了，CT也拍了，果然什么毛病都没有，张楚岚壮得跟头牛似的。

张灵玉不明白，眉头紧锁着向医生追问了几句，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检查到。

医生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放心的笑容：“我说了没事就没事，该吃吃该喝喝，这小伙子身体好着哪。”话音刚落，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实在不放心，可以再去精神科看看，压力太大或者心情积郁，也可能导致这种情况。”

于是三个人又转去了精神科。

今天在精神科坐班的是业内大牛，一行人一直等到快中午，才排上号。

要不是吃了徐四带回来的包子，张楚岚可能已经饿晕在科室门口了。

护士出来通知张楚岚进去时，他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借口说吃了包子，满嘴满手都是油，要去卫生间洗洗。

徐四笑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磨磨蹭蹭半天，还是被张灵玉推了进去。

张楚岚在科室呆了大约十分钟就出来了，是被医生请出去的。

那医生是位八十来岁的老太太，满脸皱纹，戴着一副玳瑁眼镜，头发打理得很整齐，把张楚岚请出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她环顾了一下走廊，精准定位到坐在一块儿聊天的张灵玉几个人，一脸严肃地走过去，问：“你们谁是孩子家长？”

张楚岚在一边打哈哈：“医生，我今年都快20了，已经不是孩子了。”

张灵玉蹭地一下就想站起来，被徐三拉住，后者跟徐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想出头挨骂。

最后还是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的冯宝宝站了起来，用标准的普通话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他监护人，你有什么跟我说吧。”

这下徐三徐四没办法了，额头冒出一层汗，只能硬着头皮挡上去，一边道歉一边说：“苏医生对不起，这俩都是我们家的小孩，不懂事，您有什么跟我俩说就成。”

老太太眉头紧锁：“行，那你俩跟我进来一下。”

活像教导主任找家长谈话。

这场谈话持续的时间也不算长，但在回程路上，徐三徐四看张楚岚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几分怜悯。

张楚岚被盯得发毛，开口道：“三哥四哥，苏医生跟你们说了什么啊，别吓我，我觉得自己还挺正常的。”

徐四叹了口气，说：“楚岚，有什么不开心的别憋着，跟你小师叔和宝宝多聊聊。”

张楚岚：“哥，到底啥事啊？”

过了一阵儿，徐三解释道：“苏医生说你精神压力太大，已经有焦虑症的表现。最近也没什么事，出门散散心吧。”

这下轮到张楚岚叹气了，他摁了摁太阳穴，说：“那我回趟老家，顺便看看我爷爷。宝儿姐和小师叔……你们不用担心，我过几天就回来。”

想吃点疯疯的楚岚，遂割腿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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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