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夜

2010年12月4日,河北省保定市北部山区发现一具女性尸体。

死者年龄在13至15岁之间,初步鉴定系因受他人钝性暴力反复打击致全身广泛性软组织、肌肉挫伤、出血所致的创伤性、失血性休克死亡。

当地警方立即展开了调查。

死者是附近小镇的一名初中生,与家人发生矛盾后离家出走,十天后,几名登山客在山间发现了她的尸体,浑身是伤,被吊在了一棵杉树上,还穿着蓝白色校服。

直到2015年,凶手仍旧杳无踪迹。

小镇的公交车又破又旧,开过下了薄雪的水泥路,留下两条脏兮兮的痕迹。

张楚岚侧靠在摇摇欲掉的窗玻璃上,嘴里呵出一口白汽,很快就模糊了前方的原野。

那是一片荒芜寂寥的土地,埋藏在冰雪下面的种子要在春天来临之际才会发芽,长出一丛一丛金黄色的冰凌花。

放学后,江满鱼会特地绕远路到这里来。

有一次,她看花看到忘了回家的时间。

张楚岚被打发出来找她,远远地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干枯的白桦树下面静悄悄的蹲着,走近一看,果然是江满鱼。

直到张楚岚走到身边了,她才仰起头跟他打招呼,眼角鼻尖冻得通红,难得露出点笑。

她问,你怎么来了?

张楚岚指了指天边寒气茫茫的落日。

金溶溶的一片,如同油画一般泼开。

江满鱼顺着张楚岚指的方向看过去,愣了一瞬。

她说:真漂亮。

他说:回去吧。

她说:再呆五分钟,可以吗?

他点了点头,说好。

那天回去之后,两人都挨了一顿骂。

吃完饭,他们回到房间复习功课,忽然听到外面的人吵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后来桌椅碗碟哗哗啦啦响作一片。

江满鱼拉开门冲了出去。

张楚岚坐着没动,手里握着铅笔,心如擂鼓。

耳边响起男人的咒骂。

然后是□□碰撞地板的声音。

张楚岚终于坐不住了,他推开椅子,将要起身时,客厅传来一道清脆的耳光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和被搡回卧室的江满鱼撞了个满怀。

她挨了一巴掌,捂着红彤彤的脸,满眼怨恨地瞪了一下张楚岚。

滚开。她说。

张楚岚扶着她,没有放手。

他垂着眼说,对不起。

江满鱼推开他,扑进被子里,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捂起来。

客厅里的争吵和打骂渐渐消止了,木板门留着一条窄窄的缝隙,张楚岚看出去,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令人窒息的安静。

他手脚冰凉地坐回椅子,小心地觑了一眼角落里拱起来的一团。

被子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张楚岚慌了一瞬,椅子脚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尖鸣。

他捏着衣角,什么也没有说出口,默默地爬上另一张床,闭上眼睛。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头传来闷闷的声音。

“张楚岚,我明天要值日,你记得叫我起床。”

公交车碾过减速带,铁皮车身微微抖动了一下。

张楚岚揉了揉沉重疲惫的眼皮,视野再度变得清晰,雪中的小镇如同一副布满灰尘的画,徐徐展开。

他沿着记忆里的路线走到镇上的派出所大院,陈小苹警官正好在院子里布置公告栏。

五年前,陈小苹刚毕业,被分到这个小镇工作,上任第一天就撞上了5年前那桩命案。

她连小镇的东南西北都没拎清,就跟着师父一起出警,看到那具被吊起来的少女尸体时,捂着腹部结结实实吐了一阵。

因为作案手法残忍,影响恶劣,这件案子很快被移交给市刑警队侦办。

那段时间,小镇里人人自危,天一擦黑,街上就没人走动了。

张楚岚是很久之后,才听说这个消息的。

他坐了很久车,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敲开了小镇派出所的大门。

那天正好是陈小苹值班,她不认识张楚岚,因此后者一无所获。

张楚岚问了许多人,最后是一个经常上山砍柴的老大爷给他指了路。

趁着日头尚早,他独自进入北边的群山。

他当然什么也不会找到。

江满鱼的尸体早就被拉走火化,那棵杉树下已经堆满了厚厚的雪。

他忽然干呕起来,一声似一声剧烈,一声似一声泣血,肋骨分作两边,要挣裂胸膛一般。

山林里岑寂得可怕,只剩下他这一个活物。

他蜷在雪地里,心想:所有人都该死,我也该死,但江满鱼凭什么要死。

今天仍是大雪。

张楚岚笑着同陈小苹打招呼:“陈警官,忙着呢。”

陈小苹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笑了笑:“哎呀,个子长这么高啦?上大二了吧都?”

她知道张楚岚的来意,这些事本来在电话里问问就行了,但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到小镇,一是为了询问案子进展,二是为了给江满鱼烧点纸钱。

张楚岚没接陈小苹的话茬儿,开门见山地问:“嗐,又来麻烦您,帮我打听一下江满鱼那事儿。”

陈小苹叹了口气:“楚岚啊,不是我们不想找,是实在找不到啊。这么多年了,凶手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线索,没有目击证人,但是你放心,只要一有消息,我马上联系你!”

每年都是一样的说辞。

张楚岚有些厌倦,但还是挤出一点笑意,感谢道:“劳您费心了。”

陈小苹想喊他进去坐坐喝口热茶,张楚岚摆了摆手,说还要赶着去墓地,就不麻烦了。

离开派出所的时候,雪忽然下大了,扑簌簌的,像棉絮一样。

张楚岚没带伞,将棉服帽子扣到脑袋上,又紧了紧衣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外的方向走去。

这里其实没什么成规模的墓群,都是埋在田野或者山间,现在临近过年,已经有稀稀拉拉的人拎着鞭炮纸钱来祭祖。

江满鱼的骨灰没有挨着江家祖坟,而是埋在一片无人荒地。

碑也小小的,据说江满鱼的爸爸不肯出钱,所有丧葬费用都是镇民们自发捐的。她死得惨,镇长还特意请了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为她举办了一场法事。

这些都是张楚岚后来听别人说的。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属于江满鱼的那个坟头,放下几支路边折的梅花。

这次来得匆忙,忘记提前买花了,这个破破旧旧的小镇里也没有花店。

张楚岚看着日渐斑驳的墓碑,笑了笑:“我带什么花好像都没区别,你不喜欢,也不知道。”

太阳缓缓向西移动。

张楚岚站的脚有些麻了,于是靠着冰冷的石碑坐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下意识想点,看到碑上那串冰冷的数字,失笑道:“又把这事儿忘了,你还没成年,就不让你吸二手烟了。”

天色渐晚,辽阔的田野上升腾起一层白色的冷雾。

张楚岚估摸了一下末班车的时间,拍拍裤腿就要离开,刚走出几步,又快步走回来,在坟墓边的雪地里踩出一团乱七八糟的脚印。

张楚岚看着脚下的土地,斑斓浓稠的天光也照不进灰黑色的眼睛,刺骨的雪风在原野上回荡,他轻声说,放过我吧。

可世上真的有冤魂缠身这一说吗?

风声呜呜咽咽,如同鬼在哭嚎。

几天后,张楚岚回到天津。

他拎了一大堆河北特产,一见到来高铁站接他的张灵玉和冯宝宝,就把东西丢人怀里,亲亲热热地寒暄起来。

“宝儿姐,小师叔,我感觉好多了!”

张灵玉盯着张楚岚眼眶底下那两抹青黑色呆了呆。

只听对方解释说,是老家的招待所太破了,他睡不安稳。

冯宝宝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接过张楚岚买的大红枣往嘴里丢,没过一会儿就炫完大半袋。

三人合计了一下,准备先找个地方解决午饭,刚走进一家饭店,张楚岚就接到徐三打来的电话,说有要紧事,让他们赶紧回去一趟。

张楚岚饿得前胸贴后背,又瞧见宝儿姐水灵灵的眼睛,最后还是打包了两只烤鸭和好几样下饭菜,一人拎着几样,赶回住处。

徐三徐四已经等在别墅院子里了。

他们支着一张木质圆桌,各自坐在一边,徐三抱着台电脑安排工作,徐四翘着脚抽烟,看见三人拎着大包小包吃食,有冷有热,有荤有素,也觉得肚子空落落的。

徐四接过冯宝宝手里的东西,跟另外两个人递了个眼神:“三儿有话跟你们说。”

徐三从电脑屏幕里抬起头,神色严肃。

张楚岚直觉不对,急忙走上去,问:“三哥,什么事儿啊这么急把我们叫回来。”

徐三推了推镜框,道:“你们先坐,吃完午饭,马上去一趟内蒙,机票已经准备好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时嗓音变得有些低沉,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张楚岚,仿佛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楚岚,你要找到的那个人,可能出现了。”

徐四在旁边接话道:“10月9日,中蒙边境上发现了一具男童尸体,死因是颈部血管受压迫窒息而死,10月21日,锡林郭勒闹市区突然出现一具女性尸体,浑身都是钝器击打造成的伤口,跟……很像。11月……”

张楚岚发着抖,面色苍白,阴沉地打断了徐四的话:“哥,别说了。”

徐四没管他,接着说:“都有异人活动的痕迹。”

所以这么多年来,普通警方找不到蛛丝马迹。

张灵玉神色微变:“楚岚,你的手……”

指甲陷进布满薄茧的掌心,抠出了血色。

张楚岚垂下头,再抬起来时,表情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对大家笑道:“先吃饭吧。”

这顿饭张楚岚吃得如同嚼蜡,脑子里全是江满鱼的脸和声音。

张楚岚,吃饭没?

张楚岚,作业借我抄。

张楚岚,你滚开!

张楚岚,明天叫我起床。

张楚岚,我要走了……

张楚岚,听说在漠河可以看到白夜,你知道白夜吗?

她离开那个充满暴力和憎恶的家,徒步向北,走进北方群山的阴影,再也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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