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张楚岚又看了《桃花源记》,异想天开地想找桃花源,我说这世上哪有这种地方,他说连宝儿姐这种不老不死神仙都有,为什么不能有桃花源?
他说的很有道理。
反正,那时我以为我和张楚岚之间时间还长的很,所以就算寻找不可能的东西也有足够的时间。
我们找了好久,直到张楚岚生病了,旅途才算停止。
张楚岚的病来势汹汹,但也莫名其妙,就跟我当年一样,怎么查都查不出来,可我那时候好了,他一直没好。
我找了好多医生,我生病时候从没那么焦急过,可张楚岚生病后,我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张楚岚一直要等我睡着了才肯睡。
于是,我们俩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睡,一直熬到天明。
张楚岚笑着跟我调侃:“我俩搁这熬鹰呢。”
我躺在床上,搂着他,疲惫不堪:“是啊,我快要熬不住了,你快好吧。”
我生性固执坦荡,从来没为什么事求过人,弯过腰,活得笔笔直直,但是面对张楚岚,我总是曲曲折折。
那段时间,我瞒着张楚岚求了很多人,最后甚至找上全性的吕良,吕良以前跟张楚岚有过接触,答应得倒是很痛快,但是上手救治的时候又打了退堂鼓。
他跟我说,张楚岚没得治。
我说不可能。
他是个医者,不是心理医生,不会在乎我的感受,直截了当,并一次次一遍遍打破我的幻想。
我差点动手杀了他。
我那时候已经被折磨得魔怔了,动手的时候,心里想的竟然不是杀人对不对,而是,反正是全性,杀了就杀了。
冯宝宝拦下了我,也只有她拦的下来我了。
她该是张楚岚病后最冷静的人了。
吕良想办法延长张楚岚的性命,让我们俩能多一点相处时间。
可几年时光对异人来说简直稍纵即逝,不堪一提,那施舍的几年简直像行刑前的凌迟一次又一次割掉并剁碎我的灵魂和身体。
张楚岚又开始发呆了。
我永远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只能看着他缩在墙角,盖着我的衣服,默默抽烟,眯着眼睛,像要睡着了一样。
“楚岚,”我喊他,“张楚岚。”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他不想死,没有谁比我更清楚。
他好不容易才知道该怎么活,好不容易才发现活着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好不容易把我当成他从没拥有过的故乡,他还没活够,还没跟我一起活够。
他就要死了。
苍天薄我。
更薄待于他。
天不想让他好好活着,我想,我得让他好好活着。
我带着他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那地方四面环山,山清水秀,一到春天鸟语花香,风景宜人。
我买了一座山,跟张楚岚说我要为他建一座桃花源。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这要怎么建。”
我说:“我要在这座山载满桃树,建一座桃林,到第二年春天,开满漫山遍野的桃花,而我们就住在里面,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开始了忙碌的农林生涯,为了把桃树载活,甚至开始念起了专业的农学,我脑子不笨,张楚岚也是。
我们俩有了事做,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都抛在脑后,每天琢磨着要怎么把桃树种好。
张楚岚还是只动脑子不干活。
甚至后来连动都懒得动了。
山上没有人,我们不用考虑别人的眼光,我便抱着他满山晃悠,他窝在我怀里,手里拿着书,瞎指挥。
随便找个地儿,就让我停下,他坐在凳子上,看着我种树。
种树是件相当耗费体力的麻烦事,一颗好不容易种下去,我已经是累得满头大汗了,手上脸上处处都是脏兮兮的烂泥。
我怕弄脏离张楚岚远了些,一边走一边瞎扯。
说桃花,又说陶渊明,说士人,又说风骨。
我明明算是个理科生,但总爱跟张楚岚讲点不符合科学的命理,他病了以后,我讨厌苍天,就再不讲命理的事,转而唠叨上下五千年。
张楚岚懒得看书,听我说就够了。
听着听着来了兴致,招手让我过去,我想着自己一身泥,就不过去,见我不过来,他自个儿反倒没那么矜持,颠颠地跑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在我惊讶的间隙,给了我一个吻。
我勾着他的后脑勺,把他往我这里挤,与他纠缠,我们在尚未开花的桃林里胡闹,从这边滚到那边,直到融为一体。
我抱着他,叹口气,有点后悔:“怎么还是把你也搞脏了。”
张楚岚笑着说:“没关系,我本来就是脏的。”
我不爱听他说这话。
张楚岚又说:“你一直干净就可以。”
他说:“王也,你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
桃林后来终于建好了,可张楚岚也彻底病重了,吕良妄称当世无双的双全手,说好的时间结果根本不到一半。
可张楚岚快死了,我没时间也没心力找他算账。
我只能焦急地等待花开。
至少让我的爱人看一次他愿望里的桃花源吧。
我是这么祈求上苍的。
我不得不祈求我讨厌的东西。
张楚岚时梦时醒,他这一生殚精竭虑,除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有休息过的时间。
而在那时,他休息的时间比过去多了好多。
他醒来的时间短,每次醒来我都会告诉他,桃花快开了,你再等等。
张楚岚却好像再不在意我们追寻了多年的桃花源,他只看着我。
他认真地看着我,把我的每一寸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我不信佛,不信来生,只在乎今世,王也,今生今世快要走到头了,我想好好看着你,把你我的所有带进坟墓里,才算不枉今生。”
春天到了。
桃林该开了。
我抱着昏迷的张楚岚走进了桃林里,等待着花开,可花还没开,张楚岚醒了。
他问我在哪。
我说在桃源里。
他笑着说挺好的。
他靠着桃树,牵着我的手,然后十指紧扣,认真地看着我,说:“王也,你要好好保重。”
我觉得这话不详,让他不要多说。
他却已知自己大限已至,话多起来:“王也,你不该为了我太过执着,修行一事随心所欲才好,你不要因为我的病更不要因为我的死,埋怨自己,迁怒别人,不要给自己缠上不该有的因果,不要在固执下去了,放下吧。”
“我本来是能放下的,”我说,“可谁让你给了我机会。”
“对不起。”
“我不要道歉,张楚岚,把放下的话收回去,我不爱听,你该说,我要永远念着你,永远想着你,这样你我就可以永远相伴。”
张楚岚闭上了眼,他叹了口气,说:“王也,你魔怔了。”
我抱着他:“我的事我心里有数,你不要再胡乱操心了。”
“你啊,”张楚岚无奈了,“不管怎样,好好过,好不好?”
我不敢说好,我怕他就此没了执念。
我想让他看桃源。
可天不让花开。
于是,我抱着他,不顾一切地把整座山都容纳到局中。
盖周天之变,化吾为王。
若苍天薄于你我。
我便做你我的天。
转瞬间,千千万万的嫩芽开出了粉红色的花朵,窸窸窣窣的花开声,在千千万万的花开声的叠加中被无限放大,仔细听,像是人间的欢声笑语。
桃花开了。
而张楚岚却闭上了眼。
我违逆天道,犯了禁忌,受了惩罚,身心顿时遭受重挫,但我根本来不及管这些。
我紧紧地握住张楚岚的手,想要看他到底还有没有醒着,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到花开。
我最终也没有搞明白。
但我知道一件事,我没有回应张楚岚的请求。
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很幸运和张楚岚相遇,也很不幸相爱的时间太晚,在一起的时间虽长,可每天都是倒计时,我愚钝,浪费了好多好多与他之间的时光,以至于拿着漏光沙砾的沙漏只能哀嚎,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跟着自己指出的西南方,重新回到了这座桃林。
没有了张楚岚,苍天终于不再阻止花开。
我一踏进桃林,便是漫山遍野的红。
恍若仙境。
我走到桃林的某处,那里是我葬下张楚岚的位置。
他来这世上一遭,喧哗吵闹,我想他死后能好好清净,但我又怕他孤单,所以早就在他坟墓旁边做好了我的坟墓。
生同衾,死同穴。
我们是知己,是挚友,也是长相守的爱人。
我会陪伴他,无论生死。
“张楚岚。”我坐在墓前,背靠着桃林,撒下一杯温凉的酒,我向他倾诉,“我很想你。”
桃林里荡漾着我的声音和我无穷无尽的思念。
“我真的很想你,”我肯定地说,“此后余生也会一直想你。”
“但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因为太想你,就过不好我自己。”
“我会过得很好。”
“随心所欲,干干净净。”
“如你所愿。”
我去了武当山。
其实我的入世之旅在张楚岚死的那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但是,我不愿意放下,于是在红尘里蹉跎了这么长的时间。
师祖已经过世了。
师父早已成了武当新的掌门。
师父告诉我,他快去世了,他死后,由我继承武当。
我答应了。
毕竟,我于俗世已彻底没了牵挂。
师父带着我去了三清像那里,那是一切因缘的起点。
师父问了我当初我自己问自己的问题:“小也,你看清你自己了吗?”
“看清了。”
我跪在巍峨壮观的三清像前,回忆过往种种,最后还是落到张楚岚的笑脸上。
我入世多年,红尘滚滚也好,浊世浮沉也罢,到头来,发现不过寻了一个张楚岚。
张楚岚。
张楚岚。
张楚岚啊。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世情种种,变化万千,但也不过如此。
不如你我。
而你如我。
我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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