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嵘”不见了。

在六大门派紧锣密鼓地准备围剿光明顶之际，这位目盲的苏公子不告而别。

周芷若垂首立在灭绝师太的帐中，那片残破的衣襟被她紧紧攥在袖中，血字烧灼着她的手指，又被冷汗浸得粘腻。

晦川本无光，何惧夜更长？

当师父冷冽的目光扫过，心跳震耳欲聋，几乎要令她不自觉地抖落出袖中的秘密。

——“定神，周姑娘。慌乱只会徒增破绽。”

是的，冷静……必须冷静！

周芷若强迫自己的嗓音不要颤抖，甚至要带上一些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奈，仿佛她真的一无所知，仿佛他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峨眉派的客人。

“弟子今早去送药时，苏公子的营帐已空。想是，独自离开了。”

昨夜那声刺耳的瓷裂、公子殊荣鲜血淋漓的手、以及他与爱徒之间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诸多疑点，悉数掠过心头。灭绝师太嘴角扯出一抹近乎轻蔑的嗤笑，挥袖间带着不耐与了然。

“一个瞎子也敢孤身去寻仇？自寻死路！罢了，我峨眉护他千里至此，已是仁至义尽。是死是活，由他去！”

大敌当前，一个无关紧要的瞎子，实在不值得分神。

周芷若几乎是屏着呼吸，恭谨地一步步退出了营帐。帐帘落下，她刚要松一口气，一股力道忽地从侧面袭来！

丁敏君捉住了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了营帐后僻静的阴影里。

“师妹，你这点道行，瞒得过师父，可休想瞒过我。”她将声音压得极低，迫不及待的好奇心却一点也藏不住，“昨晚我可是看得真真儿的，你失魂落魄得活像见了鬼！是那瞎子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是……”

她刻意停顿，当在看到周芷若下意识护住袖口的动作时，嘴角的讥诮更深了：“他那双眼睛……啧啧，露出来了，是不是？我就说嘛，那布条底下定有古怪！绿幽幽的，跟深山老林里的野狼似的，吓坏我们冰清玉洁的周师妹了吧？”

周芷若的心猛地一沉，袖中那片染血的衣襟仿佛瞬间变得滚烫。她像个没开口的蚌似的，紧紧闭着嘴，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掌心。

丁敏君冷笑一声，松开了钳制的手。

“装哑巴？呵，我早看出来了！那姓苏的瞧着温文守礼，实则骨子里又冷又傲，嘴巴还毒得很，半句好话都懒得同旁人说。可唯独对你……”她故意拖长调子，压着嗓子学了起来，“周姑娘，今日风里有荷花香——啧啧啧！”

不待说完，她自己先打了个寒噤，夸张地搓了搓手臂。

“一个瞎子，他怎知荷花开了？分明是寻了由头，巴巴儿地只想同你一人说话。师妹，你老实告诉师姐，他是不是向你求爱了？你嫌他是个来历不明的瞎子，不肯应，他才恼羞成怒，撕破脸皮跑了？”

最后几句，她几乎是贴着周芷若的耳朵，用气声吐出，字字诛心。

“师姐慎言！”

那双浅绿的、带着痛楚与狂怒的眼睛再次浮现于眼前，周芷若感到一阵眩晕，袖中的衣襟像烙铁一般烫着手腕。

“他不是……”她几乎冲口而出，“他不是瞎子！”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什么？”丁敏君惊了一大跳，猛地拽住她的手臂，“周芷若，你怎么敢伙同这个装瞎的奸细蒙骗师父，蒙骗整个峨眉？说！他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魔教派来的探子？！”

周芷若脸色惨白如纸。她张了张嘴，想要补救，想要否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恐惧、愧疚、被窥破秘密的羞耻，以及对那个消失之人复杂难言的情绪……混乱交织，几乎将她撕裂。

呜——！

一声低沉雄浑的号角声从光明顶的方向骤然炸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营地里沸腾起来。脚步声、兵刃碰撞声、呼喝集结声如同潮水般汹涌。

“各派集合！”

“光明顶！魔教总坛！”

那是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总攻号令，盖过所有喧嚣，也将丁敏君的步步紧逼质问给吞没。

“哼！回头再跟你算账！”

她撂下一句狠话，转身冲向集结的队伍。

心脏依旧怦怦直跳，周芷若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低头，指尖颤抖地触碰到袖中那片冰冷的衣襟。

晦川本无光……

他去了哪里？这血字，是控诉，还是诀别？

号角声连绵不绝。

她抬起头，目光飘向远方，只见光明顶的烽烟已在晨光中点燃。那个人是否也正走向那片山巅？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她。她几乎想立刻找他问个明白！

可师父威严的眼神、峨眉弟子所应肩负的责任……像一根根锁链，拉扯着她的四肢，最终汇入了正道的人潮。

晨光里，杀声初起。刀剑猛烈碰撞，在日头渐高时，血染明教总坛。

周芷若在混乱中拼杀，一切的一切已令她无暇喘息，更无暇去想那那人可能存在的身影。

日影西斜，残阳如血。

这场名为“除魔卫道”的厮杀已持续了整整一个白昼。不知是日光，还是山坡上的尸横遍野，将眼前都染上了悲怆而狰狞的赤红。攻势不再锐不可当，防守也显露出破绽，喊杀声逐渐嘶哑，喘息声沉重如风箱。

光明顶西侧断崖。

这里的风含着清新的凉意，仿佛独在另一个世界。

公子殊荣已抛弃了染血的破衣，着一身鸦青色缂丝长袍，斜倚在一处巨石上。山风阵阵，他自岿然不动，冷漠孤绝得仿佛是这嶙峋风蚀的一部分。脚下是深渊，眼前是血肉厮杀的画卷，而人在其中，好似各色云涛在乱战中翻涌。

黑鹰初一收拢铁翅，稳稳落在主人肩头。金瞳掠过公子殊荣掌心那道暗红的新痂，又是一声低低哀鸣。

“连你也觉得我优柔？”

他垂眸，抚过手边长刀。

初一为朔，月满为望，其数十五。刀出如月轮临空，弧光所至，生机尽斩。此刀，故名“十五”。

若无昨夜那场失控的心绪波澜，若无那个仓惶逃离的身影……此刻，自己本该也落在那画卷里，成为搅动风云的一抹最致命的白。待到正邪双方两败俱伤，自有元廷铁蹄踏着风雪而来。

届时，再撕下“苏嵘”假面，以他那双被唤作不详的眼，欣赏那些清高的汉人，如何在他脚下匍匐、悔恨、绝望…………光是想象已如饮烈酒，带来近乎颤栗的快意。

可这快意，被他自己亲手掐灭。

风声呼啸，卷着凉丝丝的雪粒扑在脸上，恍惚间竟化作一缕清音缠绕耳际，一字一句，熟悉而沉静：“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归？

归往何处呢？

……周芷若。

随着叹息，这名字像一颗融化的松子糖般猝不及防滴落心底，黏稠地蔓延开来。汤药的苦涩，指尖的微凉，还有昨夜惊惶逃离时撞碎的青瓷药罐声……所有试图沉底的记忆，在风雪的裹挟下轰然回响。

“天地？”公子殊荣喉间滚出短促的冷笑，“我偏要这天地翻覆！”

初一陡然振翅，发出一声尖锐的唳鸣。他抬手抚过它的羽背，轻声说：“来了。”

风声里，混进了另一种声响。

急促、沉重、密集的马蹄声踏碎了雪原的寂静，数十玄甲铁骑如一道劈开雪幕的闪电，自山道尽头疾驰而来。为首那抹艳色，在苍茫雪色中更是灼目逼人。

是赵敏。

她一身红装似火，在距离断崖尚有数丈处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嘶鸣，她高踞马上，朝崖顶那抹孤影朗声笑道：“殊荣公子真是好兴致，一个人，看这么精彩的戏？”

“戏？”他没回头，目光依旧注视着崖下，“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自取灭亡罢了。”

“跳梁小丑？也包括下面那位峨眉派的周姑娘么？”她跃下马背，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杀了一整天，也该力疲了。哎呀！你瞧瞧左边那位的弯刀，离她脖子怕是不足三寸了吧？咱们这局大赌，莫非要先赔上一个要紧的筹码？”

周芷若！

公子殊荣一眼就攫住了那抹淡淡的青色。身体纹丝未动，唯有肩头的初一，翎羽微微炸开，眼瞳死死盯着主人那只深藏袖中的手。

嗒嗒——嗒嗒——

细微到几乎被风雪吞噬的血滴声，落在乌沉沉的刀鞘上，只留下几点转瞬即逝的湿痕，又在下一道凛冽风雪袭来时，了无痕迹。

公子殊荣望着山下，散漫得几乎显出一种置身事外的倦怠，仿佛只是在审视一幅宏大而嘈杂的壁画。唯有那双眼瞳深处正无声燃烧的火焰，清晰地映出一柄锋利的刃口，正一寸一寸贴近她脆弱的颈项。

赵敏在耐心等待着，等着那张平静面具的碎裂，等着那必然溅血的瞬间。

然而，一道青色身影矫健切入，剑光圆融绵长，后发先至，精准地格开致命一刀！

竟是武当派的宋青书稳稳护在了周芷若身前。他一面迎敌，一面急切询问：“芷若师妹！你没事吧？”

劫后余生的惊悸让周芷若一时说不出话，只微微摇头。然而，那带着茫然与后怕的目光，不知为何越过宋青书的肩头，投向了西侧被残阳笼罩的高耸断崖。

一种被长久注视的微妙之感猝然缠上心头！仿佛在那片嶙峋怪石的阴影里，有一双眼睛，穿透了喧嚣与遥远，牢牢锁定了自己。

残阳的光芒太刺眼了。

断崖的轮廓融化在一片血光与阴影的交织，周芷若根本看不清那里是否站着她希望看见的那个人。

是错觉吗？

是激战后的心神恍惚？还是……

“芷若小心！”

宋青书急促的呼喊猛地将她拉回现实，一道凌厉的剑风已从侧面袭来！

周芷若悚然一惊，本能地侧身旋剑格挡，一阵发出沉闷的钝响，震得她手臂发麻。

来不及了！

根本来不及细想那断崖之上是否真有一道目光。

宋青书已再次与另一名敌人缠斗在一起，而她，也被迫重新卷入了这片血腥的漩涡。呼喊、咆哮、厮杀……无数声音、无数身影将她紧紧裹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