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九回肠

是夜,周芷若照例端来药汤,不及等公子殊荣喝完便称有急事,匆匆离去。

公子殊荣静待着。

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沉坠似铅,那柄紧贴心口的周芷若所赠的匕首,亦透过薄薄衣料传来一丝令人焦躁的凉意。

他等不下去。

他向来不喜欢等待。

久候不至,他便拿起空碗,亲自走向周芷若的营帐。蒙眼的细棉白布在黑暗中虽隔绝尘世,脚下的沙砾发出细微的声响反令他的步履比常人更显沉稳。

就在即将嗅到那熟悉气味时,周芷若所居的帐内传出了灭绝师太的声音。那声音不算高,但在寂静的夜里,落入公子殊荣中,却如此清晰。

“……芷若,你近日心神不宁,屡屡失态,为师看在眼里。今天白间,你对那曾阿牛百般维护,言辞急切,甚至不惜顶撞你丁师姐!你且告诉为师,你与那……那曾阿牛之间是否早已有了……”

“私情”二字尚未出口——

喀嚓!

碎裂声,毫无征兆地在帐外炸响。

篝火旁的丁敏君等人惊得一颤,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白影立在帐外,手中那只犹带余温的粗瓷碗竟被他生生捏碎。

嗒——嗒——

鲜红的血顺着紧握的指缝蜿蜒流下,砸在乱石间,发出沉闷粘稠的声响。

眼眶尚红的周芷若最先掀帘而出,见是公子殊荣,有些茫然无措。目光触及地上的血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灭绝师太踱步而出,锐利扫过,语气探究道:“苏公子,你的手?”

公子殊荣缓缓松开了拳头,染血的碎瓷片掉落在地上。他轻轻道:“惊扰师太了。我看不见,方才遭石头绊了一下……抱歉。”

灭绝师太本已疑心爱徒与这姓苏的有所牵连,今日又出了曾阿牛一事……

她不愿再在外人面前多言,只道:“芷若,你常照顾苏公子。这次,他的伤也由你替他包扎吧。”说罢,挥袖离去。

前些时日忙着赶路,大伙儿住的不过是个破毡布围成的角落,四面漏风,周芷若送药倒也无妨。如今六大门派齐聚,若再与公子殊荣独处帐中便是孤男寡女,即便无人明言,她自己也觉万分不妥。

于是,她连忙引他去旁边一块平坦的石头坐好,道:“苏公子,你先暂且忍一忍,我这就去给你拿药膏来。”

不多时,当周芷若回来时,公子殊荣依旧端坐在原地,那只受伤的手坦然地摊在膝上,任由鲜血在袍子上洇开一滩暗红。

他像一尊骤然被打破的、染血的玉像,无知无觉,无痛无怖。

“公子……”

周芷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跪坐在他身前,捧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她的动作极尽轻柔,用清水小心冲洗掉狰狞伤口周围的血与药汁残渣。

似乎是冰冷的刺痛,让公子殊荣的手指抖了一下。

“忍着些。”

周芷若用布巾轻轻拭干,再挖出深褐色的药膏,用指尖一点一点、极小心地涂抹在那些翻开的皮肉上。指尖微凉,带着药膏的湿润,触碰着他掌心。

这是她照顾他以来,除去搀扶,最为直接、最为长久的肌肤之亲。

就在药膏即将覆盖最后一道伤口时,公子殊荣那只摊开的手,那只刚刚被细心清理的手,忽然动了。不是退缩,不是闪避,而是轻轻地覆上了那只替他敷药的手。

周芷若似被火烫到,猛地缩手,指间的青瓷小罐险些摔在地上。

她惊愕地抬眸,那条蒙眼的白布撞入眼里,又倏地垂下眼帘,见那只涂了药的手就顿在半空。而她自己的手背上,已被绘出一片刺目污迹,仿佛……

是两人烙下的罪证。

“周芷若。”

那声音轻得似叹息。公子殊荣从未如此唤过她,自始至终,都是格外恪敬守礼地称她为“周姑娘”。

周姑娘……周姑娘……

平静的,温和的,或是低沉沙哑却满是安抚的。

如今他终于唤了她的名字,而后就闭上了嘴,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又或是将汹涌未言的一切都封存于这声呼唤后。

正如那指尖悬在她手背之上,不肯收回,亦不肯落下。

周芷若僵在原地,血液涌到了头顶,又霎时间褪得冰凉。师父的话语犹在耳畔,丁敏君等人探究的目光仿佛穿透夜幕钉在背上。她不能动,不敢动,更不敢去看那只悬着的手。

“苏公子……”

她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带着不自知的哀求。

“你的手,需要包扎……”

那只悬着的手轻轻颤抖起来。是公子殊荣听到了她的恐惧,感受到了她的抗拒,那声“苏公子”更犹如荆棘划过心口。

苏公子?

到底谁是苏公子呢?

这世间没有苏嵘、没有苏晦川,只有一个被心底陌生情绪惹得失控的公子殊荣。

沉默滋长,沉重得令人窒息。清苦混合着的淡淡血腥味,在呼吸间弥漫,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周芷若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警告着她危险的迫近。

必须离开!

立刻!

就在她鼓起勇气,欲抽身后退时,公子殊荣那只悬着的手终于收回去了。

周芷若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竟见他带着近乎暴戾的决绝,狠狠一把扯下了蒙在眼前的白布!

布帛撕裂——

月光惨淡,却恰好在此时掠过,照亮了他骤然露出的面容。

苍白英俊一如往昔。

她的目光划过嘴唇、鼻梁,最后,颤颤地落了他的双眼。那里不再是空洞的黑暗,也不再是蒙布后模糊的轮廓。

那是……

一双浅绿的眼。

色如寒玉,在昏暗的夜色里闪烁着压抑、痛楚,以及一种周芷若看不懂的狂怒。

恐慌顿时攫住了她,踉跄退后,撞在石头上也顾不得疼,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两只幽幽似狼般的眼,烙印般灼烧着她的心。

哐当——

青瓷小罐终于砸在了石上,碎裂开来,清苦的深褐色溅得到处都是。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如此突兀。

不远处的篝火旁,更是传来丁敏君幸灾乐祸的笑声:“哟,周师妹,给苏公子包扎个手,怎么弄得这般惊天动地?莫非是那药膏太烫手了不成?”

周芷若恍若未闻,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在嗤笑声中跌跌撞撞地逃离。

月光被云蒙住了。

本就惨淡的光亮与她一同消失在营帐厚厚的帘下,徒留公子殊荣仍僵坐着。长长叹息后,眸中最初的怒意,最终被一片死寂的茫然覆盖。

她在害怕,对吗?

她害怕他的眼睛,害怕这名为“不详”的色彩。就如同……曾经的许多人一样。

骗子。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已听不见那惊惶的脚步声。带着沙砾的夜风掠过低垂的眼睑,是久违的凉意,混着掌心伤口撕裂的钝痛,一下下碾过他的心。

他缓缓垂眸。

血珠正顺着掌纹蜿蜒,浸透了药膏的深褐色,连指缝间都沁出暗红。而那团被特意洗得绵软的白布,更被浸染得污浊不堪。

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循着记忆探向肩头。那里还留着周芷若缝补时的细密针脚,针脚里仿佛还藏着她低头时的呼吸声。指腹在布面顿了顿,猛地攥紧,发力撕下。

刺啦!

一声裂帛响。

那片月白锦缎被生生撕下。

他摸索着,用染血的指尖在锦缎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着。鲜血迅速洇开,宛如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写罢,他撑着石头站起,将那片衣襟放在自己帐内。不再理会营地的任何声响,转身,一步步融入了深沉的黑暗。

另一边帐中,残烛的光晕在帐壁上晃得厉害,周芷若竟是睁着眼挨到了天光大亮。

那两点绿光总在眼前晃。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帐顶的纹路都看得清,偏那抹绿还钉在回忆里,擦不去,挥不散。

“绝不是……”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汉人的眼睛哪有这般颜色?”

话刚出口,又慌忙咬住唇。

不对。

许是月光太怪了?

那会儿月色惨淡又刚巧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他眼上。许是郁结的余毒作祟,偏巧她又慌得厉害,才给看成了绿的?

她甚至能想起自己当时撞在石头上的钝痛。人一疼一慌,视物就容易走样,可不是么?

她蜷起手指,仿佛还留着替他涂药时的触感。

那双手生得好看,指节分明,却在她触到时微微蜷了下,像怕疼的孩子。还有他听《清净经》时的模样,背挺得笔直,蒙眼的布在风里轻轻动,气息匀得像山涧的水,哪有半分邪祟的样子?他还夸过她念经心诚呢。

可那绿……

周芷若猛地攥紧被角,指节泛白。

无论如何,不能扔着他的伤不管。药膏摔了,他自己看不见,谁又能帮他照看伤口呢?

“不能不管。”她对自己低声说。

她坐了起来,伸手摸向包袱里还剩的一罐药膏。当指尖触到那小巧的青瓷罐时,才觉出自己在抖。

或许……或许真的是她看错了。

帐外已透进微光,周芷若深吸一口气,将药罐攥得更紧了些。管它眼睛是什么颜色,先去看看他的手再说。

心中揣着这份刻意的平静,她来到公子殊荣暂居的营帐外。轻唤了一声:“苏公子?我来替你换药了。”

帐内一片死寂。

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她迟疑了一下,掀开帘子。

帐内空空如也,仿佛从未有人睡过,属于“苏嵘”的那点檀香气息已消失殆尽。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开始搜寻,然后,便看到那张简陋床榻边平整地放着一片月白色的布料。

正是公子殊荣往日所穿锦袍的一角,上面,还留着曾被她细心缝补的针脚,与凝固发黑的血赫然写着:

晦川本无光,何惧夜更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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