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众人就地将静虚的尸身掩埋立墓,休息了半日,又继续赶路。
向西行出百余里后,隐隐传来兵刃相交和呼叱之声,众人均各加快脚步向声音来处疾驰。近了方才看清,竟是当年差一点就成了“峨眉派女婿”的武当殷梨亭,正与三个穿白袍的明教中人激战。
马车中几人都依次下了车,在旁远远观斗。
丁敏君冷不丁地说:“他们都穿白色,和苏公子倒是很像。”
公子殊荣兀自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位丁师姐一早便疑心他的出现,偶尔当着外人的面虽维护他两句,那点怀疑始终未能消除。他无需猜测,便知那些因静虚之死本就紧绷的人,目光定要从前方的激斗又齐刷刷地看过来了。
周芷若眉头微蹙,几乎是立刻侧身挡在了他身前半步,道:“师姐此言差矣,江湖上穿白衣的人多了去了,怎能因衣着相似便胡乱联想?”
公子殊荣听见她话中的维护之意,不免勾起轻笑,而后又自嘲道:“苏某目盲,身无长物,唯剩这身旧袍蔽体。还是周姑娘不弃,替在下缝补浆洗,方能勉强维持几分体面。不过丁师姐提醒得是,看来往后倒是该换件衣裳了,免得平白惹人猜疑。”
“专心观敌,休要多言!”
灭绝师太沉声喝止,目光扫过丁敏君,最终落在战团中。只见殷梨亭长剑如白蛇出洞,逼得三名白袍人连连后退。一招“顺水推舟”,其中一人便被利剑洞穿胸口,鲜血四溅,颓然倒地。
丁敏君悻悻地闭了嘴,仍忍不住瞥向公子殊荣。但见他始终望着战局,身姿挺拔,锦袍在风沙中竟不染纤尘。那分置身事外的淡然,反而惹得疑窦丛生。
“公子,”周芷若低低唤了一声,“你莫要将丁师姐的话放在心上。”
公子殊荣偏过头,隔着那层布,仿佛真能“看”到她关切的目光。笑了笑,声音也压得极低,只够她听见。
“安心,我很好。”
话音刚落,只听一破空声传来!竟是殷梨亭手中长剑脱手飞出,如同青色闪电,瞬间洞穿了另一名正欲奔逃的白袍人的后心!长剑带着余势,向前疾飞三丈才“铮”地一声插入黄沙之中,剑柄兀自颤动不已。
而与殷梨亭缠斗最后一人,闷哼一声,仰天倒下就此不动了。
峨眉派弟子大声喝彩。
尘埃落定,殷梨亭快步上前来向灭绝师太躬身行礼。二人随即并肩而行,低声交谈,所言自然是关于六大派联络围攻光明顶的要务。
一直沉默跟在张无忌身边的蛛儿却突然扬声喊道:“殷六侠!请留步!”
闻声,众人均停下脚步,看向这个面貌丑陋的姑娘。
蛛儿深吸一口气,孤注一掷道:“殷六侠,我……我向你打听一个人,成么?”
“姑娘请问,殷某若知晓,定当告知。”
“他……他叫张无忌!”
声音不大,这名字却似一道霹雳,连扶着公子殊荣的那只手都不由得微微一紧。
他心有所感,立刻偏头去看那跛足的曾阿牛。隔着细棉布,视线朦胧,却足以分辨出一道正痴痴望向殷梨亭的褐色身影,那一瞬僵硬。
是了!
他心中豁然开朗。
发财坊的情报网虽不主理江湖事,但数年前的武林公案,他岂会一无所知?武当五侠张翠山与天鹰教妖女殷素素,在张三丰百年寿辰之日自刎身亡,留下独子张无忌……这桩往事虽久远,却因涉及正邪之辨、屠龙刀风波为许多人所知,更别提传言中那身中玄冥神掌的张无忌。
没想到啊,这小子倒是福大命大,不仅没死,还在绝境中练就了如此深厚的内功。
虽不知与他朝夕相处的蛛儿为何没认出他,周芷若又因何确定了张无忌的身份,还与他相认。但一个本该死去的故人之子,一个足以搅动风云的变数,一张绝妙的底牌……
自己送上门,哪有弃之不用的道理?
公子殊荣对身旁的周芷若道:“方才蛛儿提到张无忌,倒让我想起一桩旧闻。听闻这张无忌当年身中寒毒,无人能解,都道他早夭了。如今竟还有人打听,莫非此人尚在人间?或是有人借他名头行事?”
周芷若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沉默不语的张无忌,见他强自镇定,无意暴露身份。只得压下疑惑,顺着公子殊荣的话替他遮掩道:“江湖传言,真真假假,难以分辨。说不定只是同名之人罢了。”
“但愿如此。”公子殊荣似笑非笑,“只是我还听闻这张无忌的父母当年牵扯诸多武林恩怨,还有那柄屠龙刀……若他真还在世,以其身份之特殊,只怕免不了被卷入纷争。”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闲谈感慨,又似意有所指。
“尤其眼下六大派围剿明教在即。他若现身,以他母亲与明教、天鹰教的关系,立场该当如何?若遇昔日故人长辈,是袖手旁观,还是……不惜己身?”
果不其然,张无忌身子一震,似因此番言语才终于想通了其间关节。
公子殊荣心中冷笑更甚。
灭绝师太本就性子刚烈、嫉恶如仇,静虚之死更是点燃了峨眉上下的怒火。至于张无忌,骨子里那点仁厚便是他最大的弱点。
张无忌重伤,武当派必不会善罢甘休。
若是大出风头呢?
更妙!
一个身负绝世武功、立场暧昧的武当遗孤,足以让六大派内部生出嫌隙。
无论如何,于公子殊荣而言,皆是搅动风云的良机。日头更毒,风沙更烈,卷来了远方隐约的血腥气。他微微侧耳,像在倾听风中来信。
而他期待的契机来得迅速又轻易,简直如有天助。
顺着喊杀声登上沙丘,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崆峒、华山、昆仑三派正与烈火、洪水、锐金三旗争斗,竟是一片混战,远处又有素来与五行旗不睦的天鹰教人马冷冷旁观。
灭绝师太权衡之下,兵分三路,竟齐齐朝锐金旗冲去。
锐金旗下不乏高手,却如何敌得过峨嵋、武当、昆仑三派联手?顷刻间死伤惨重。眼见形势不妙,竟主动发出信号令洪水、烈火二旗退走,独留旗下残存的教众视死如归,愈斗愈狠,谁也不退。
灭绝师太恨极了魔教,扫过那些浑身浴血的白袍教众,没有丝毫怜悯,兀自挥剑狂杀。
倚天剑所向披靡,剑锋所到之处,刀断剑折,肢残头飞。后来这数十人成了赤手空拳,她便收了倚天剑,左手手指连弹,脚下如行云流水般四下飘动,片刻之间,那残存教众尽数被点住了穴道。
她有心要挫折明教的锐气,要他们开口求饶。可他们既有视死如归的胆魄,又怎会低头?一个不肯便斩一人手臂,直到手杀得都软了,张无忌再忍耐不住。
“师太手下留情!”
——来了!
公子殊荣在心底冰冷地吐出这两个字。他所有的铺垫,所有的算计,他等得如此厌烦,等的就是这一刻。
张无忌言辞恳切,道是“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你杀死了他们,他们家中孩儿便要伶仃孤苦,受人欺辱……”
话音入耳,公子殊荣竟微微一滞。他抿起嘴唇,侧过头去,仿佛只是为了避开那过于刺耳的四个字。
……伶仃孤苦?
呵。
这点微澜转瞬即逝。他依旧静立,周身气息比周遭冷峭的风更寒。
直到——
张无忌仁厚,果然愿以硬接灭绝师太三掌为条件换取教众性命。
灭绝师太心中存了立威震慑之心,在她眼里,此刻挡在魔教妖孽面前的,便是同党!她的第一掌看似平平却讲究后发先至,劲力含而不吐,意在迷惑,引开其内力后再行爆发。
周芷若认出这是本派的“飘雪穿云掌”,心头一震,正要上前,却被身边的公子殊荣轻轻一带,恰到好处地阻止了她冲动的步伐。
“别去。”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平静,“来不及了。”
张无忌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倒飞出去,接连摔了两个筋斗,激起一片烟尘。
周芷若一抖,似是不忍。
公子殊荣的眼睛已恢复了大半清明,隔着一层布冷冷地审视着前方。灭绝师太第一掌虽是试探,常人要受这一击却早该心脉碎裂而亡了。反观张无忌气息紊乱但根基未损,绝非重伤濒死之相。
果真,只听“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后,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撑地,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阿牛哥!”
蛛儿不知,或许从来都不知她的阿牛哥身怀深厚内力。她急得甚至求到了周芷若面前,“周姐姐,你快劝劝他!别再挨那两掌了!你说的话,他会听的!”
周芷若被公子殊荣稳稳捉住了手腕,动弹不得,心中焦急万分又无可奈何,声音带着苦涩:“他……他怎会听我的话?”
蛛儿脱口而出:“他心中很欢喜你,难道你不知道么?”
欢喜她?
公子殊荣想起了那碗迟到的汤药,那紊乱的呼吸和急促凌乱的脚步……还有,那丝陌生的、湿冷的、不属于她的味道曾短暂地沾染在她的衣袖上。
原来如此。
这心思,是否就是周芷若确认他身份的关键?也是令她曾经心神大乱的根源?
莫名的异样感从心底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痕迹。
当张无忌咳出的血在黄沙上洇开时,公子殊荣状似疑惑地轻咦了一声,叹道:“曾少侠竟然没事么?太好了,我们与他朝夕相处哪里料到他竟藏着如此内力……是了,挨了师太一掌还能起身,寻常郎中哪有这般身手?”
丁敏君被提了醒,恍然大悟道:“我早说他不对劲!先是我莫名其妙被下了毒,他又专门跳出来给我解毒。哈!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原来,这曾阿牛竟是魔教派来混进我们之中的卧底。”
周芷若辩解道:“曾少侠先前还为苏公子治过眼睛,若真是魔教中人,何必冒险救人?”
公子殊荣却轻声说:“可他护着魔教妖人时那般急切……倒像是……”
蛛儿厉声喝止:“你个臭瞎子!你又看不见,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灭绝师太被众人议论搅得心烦,见张无忌已然站稳,第二掌“截手九式”便直袭胸口而来。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将力道加到七成,料想便算不能将他毙命于当场,至少要叫他筋断骨折,全身萎瘫,再也动弹不得。
哪知他俯伏半晌又坐起运息疗伤。
丁敏君大声叫道:“喂,姓曾的!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师父第三掌,趁早给我滚得远远的。你在这儿养一辈子伤,我们也在这儿等你一辈子吗?”
周芷若心道能替张无忌多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细声细语地说:“丁师姐,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也碍不了什么事。”
丁敏君怒道:“要你来袒护外人,是不是瞧这小子生得……”
她因鲁莽斗气一时失言,此刻清醒过来,立即住口。但这未尽之语中的言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
周芷若本就因为蛛儿方才的话有些羞恼,此刻更是又羞又急,气得脸都白了。可她有心要帮张无忌,未觉公子殊荣的手不知何时竟悄悄松开了。只是道:“师妹只是顾念本门和师尊的威名,盼望别让旁人说一句闲话。”
丁敏君没好气地问:“有什么闲话好说?”
“本门侠义之名已垂之百年,师尊仁侠宽厚,自然不会跟这种后生晚辈一般见识,只是他狂妄自大,师父才会出手教训,但是绝对不会要他的性命。就算是他再练上一百年,也不会是师父的对手,现在让他多养一会儿伤,那也不算什么。”
这番话实在说得漂亮。
周芷若虽有薄怒,却字字清晰,将维护一个魔教同党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惜抬出师门百年侠名,奉承灭绝,以师出有名淡化了生死之争。
如此滴水不漏,堵住了在场所有质疑之人的嘴。恐怕灭绝师太心里都觉得自己这个小徒儿识得大体,在各派的高手之前替本门增添光彩。
然而,赞叹的念头刚起,一股更强烈的烦躁便汹涌地顶上了公子殊荣的心头。
这份急智与从容,这令人激赏的玲珑心思与周全应对,统统都是为了护住那个姓张的小子。为了……那个与她有旧情、对她怀有欢喜之心的张无忌。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该如何拨正反乱。
这很简单,就像平日里做惯了那般,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张无忌拖延时间是在等明教救援;或是挑拨各派质疑峨眉偏袒魔教。
往日里,哪怕是丁敏君一句错话,他都能顺势搅起风浪,如今话到嘴边,破天荒地竟没开口。
白布在风中轻轻晃动,公子殊荣始终立在原地,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而后张无忌再如何平安接下第三掌,灭绝师太如约放人,峨眉派留下张无忌与蛛儿先行离开,他也没很放在心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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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风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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