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篝火的噼啪声渐稀,巡逻弟子的脚步声也沉了下去,只剩风沙卷着细石打在毡布上沙沙作响,像谁在暗处磨牙。
刚至二更,异响骤起。
叮铃——
叮铃——叮铃——
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飘渺不定,犹如鬼魅游荡嬉戏。
睡着的、打盹的齐齐惊醒,纷纷抄起兵刃聚拢到篝火旁。峨眉派诸人从未来过大漠,只觉铃声诡异,又辨不出来者虚实手段,一时相顾愕然。
周芷若不禁低问:“这是什么声音?”
“驼铃。”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安静得近乎融入风中的身影。
公子殊荣仍坐在那方破毡布围拢的避风处,肤色苍白。锦袍在篝火的映照下泛着冷幽幽的光泽,配上蒙眼的白布,打眼一瞧,才真似苍白鬼魅。
他嗓音清冷,穿透扰人的铃声,叫所有人都可以听清:“来者轻功极高,落地无声。以铃声扰乱人心,兜圈而不靠近,显然意在恫吓,而非即刻动手。”
此话在人心惶惶里竟一时作了主心骨,让周围弟子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许。
灭绝师太内力深厚,自然也听出了门道。她踏出一步,运足内力朗声喝道:“是何方高手,便请现身相见!这般装神弄鬼,成何体统?”
说来也怪,话音落,铃声就此断绝。
一夜无事,次日队伍顶着烈日继续在茫茫戈壁中跋涉。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再次向晚,照例寻了处稍避风的洼地安营扎寨。然而二更时分,怪异的铃声再度响起。
叮铃——叮铃——叮铃——
阴魂不散,还如昨夜那般花样百出地吵闹。它不伤人,却比刀剑更磨人,直搅得众人头昏脑胀、六神不安。
公子殊荣盘膝坐在角落的毡布下,身形在跳跃的火光阴影中显得愈发孤峭。
自从目盲后,听觉本就变得异常敏锐,纤毫难逃。白日里周芷若心绪不宁,显是那姓曾的说了些什么,已惹他莫名烦躁;临了夜里,这不知死活的铃声又变本加厉地吵闹。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灭绝师太下令,除守夜弟子外,其余人等躺倒休息,不予理会。这铃声独自响了一阵,自觉无趣,突然间在正北方大响数下,就此回归了寂然。
但,有人进来了。
公子殊荣捕捉到一声极轻的落地声。若非他耳力超群又专注辨认,几乎难以发觉。如此,心中已然知晓这轻功奇高之人应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韦一笑。
韦一笑落定后不多时,竟混在众人的呼吸声中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安稳睡去。他既不生事,公子殊荣便也作罢,兀自阖眼休息。
于是,次日,营地里的骚动便比晨光更早撕裂了宁静。
“谁?!”
“有外人!”
众弟子们纷纷拔剑,虽惊不乱,在静玄、静虚等人的带领下迅速结成圆阵,剑尖齐指那酣睡的不速之客。
灭绝师太面沉如水,手已按上剑柄。
“你是什么人?在弄什么鬼?”静虚得了师父眼色,执剑刺向那团污秽的毡毯。剑尖离毯尚余半寸,一道青影兀的弹起,带起的风沙迷了人眼。
灭绝师太叫道:“静虚!留神!”
韦一笑的出手却比呼声更快!五指箕张,闪电般抓向静虚的肩井穴。
“师姐!”周芷若离得最近,情急之下长剑疾刺韦一笑肋下,试图围魏救赵。他却只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怪笑,身形诡异地一扭,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剑锋。
那只抓向静虚的手并未收回,反而更快!
始终静立一旁的公子殊荣,周身经络无声鼓荡,怀中周芷若所赠匕首几乎随风出鞘!只需一刀,他有七成把握能逼退韦一笑,救下静虚。代价,则是暴露他目不视物也更甚常人,彻底打乱精心编织的伪装与布局。
电光火石间,他已强压下翻腾的气血。
“呃!”
一声闷哼。
静虚终究未能避开。
名不虚传的青翼蝠王拔地而起,怪笑声中,横抱着半僵的静虚直掠向营地外围。速度之快,宛如一道贴地飞掠的青烟,眨眼间已在数丈之外。
“静虚!”灭绝师太一声清啸,手执倚天剑,运足轻功紧跟而上。
其余众弟子的轻功显然不及,有的追出数丈,有的跟了数十丈,终是停下脚步,屏息凝神望着两大高手追逐的背影。只盼师父奔快一步,一剑刺入那怪人的后心。
周芷若僵立原地,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定是自己一剑刺空,未能替师姐挡下魔爪!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几乎撞上那个在危机中唯一静静伫立的身影。
“公子,你没事吧?别怕,那妖人……师父已经去追了。”她伸出手,轻轻扶住了公子殊荣的手臂,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也像是在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
公子殊荣喉结微动,压下舌根泛起的血腥气。方才强抑出手的本能,内力反噬激得经脉隐隐作痛。
可他知道她心底一定在自责,反手覆住那只冰凉颤抖的手腕,掌心贴着她急促跳动的脉搏,像拢住一只受惊的鸟。
他更知道青翼蝠王练功时出了岔子,寒毒缠身,每一次动手,都要靠吸食人血免去经脉冻结成冰,静虚此番被捉去凶多吉少。却仍刻意将嗓音放得平稳,在她耳畔低语:“师太倚天剑在手,静虚师姐定能无恙。”
他顿了顿,指尖在她腕骨内侧极轻微地刮了刮,似安慰,又似在捕捉她此刻翻涌的心绪。
“定神,周姑娘。慌乱只会徒增破绽。”
那声音带着安抚与稳定,竟奇异地熨帖了周芷若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是啊,师父武功盖世,倚天剑锋芒无匹……可那青影掠走师姐的背影,仍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嗯。”周芷若低低应了一声,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抖得厉害。她并未抽回手,反而更贴近了他的身侧,仿佛那月白色的人是茫茫沙海中唯一可依的礁石。
她目光扫过营地,弟子们虽已收剑,却个个面有惊惶,围拢在一起,警惕地注视着静虚被掳走的方向。
丁敏君脸色苍白地靠在静迦身上,显然也被刚才的变故吓得不轻。
公子殊荣维持着覆住周芷若手腕的姿态,侧耳倾听。
营地里是紧张的沉默,灭绝师太追击的破空声早湮灭于北方,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尚未彻底平息的风沙呼啸。
至于那令人心悸的铃声和怪笑……
竟似从未出现。
然而,寂静本身比喧嚣更令人不安,时间被拉长,每一刻都紧绷欲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细微的破空声,由远及近,带着风尘仆仆的凌厉。最后,一道灰影如大鸟般掠回营地,正是灭绝师太。
公子殊荣已嗅到不详的血腥气,却仍松了手,任由周芷若的细腕从他掌中滑脱,随众弟子纷纷涌向师父。
“静虚师姐!”
不知是谁失声惊呼。
周芷若亦颤颤呢喃:“师父……师姐她……”
她看见了,所有人都看见了。
静虚软绵绵地被灭绝师太放在了地上,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戈壁灰暗的天空。而最刺目的是她脖颈间一片暗红,几点齿痕,深可见骨。
她竟是被生生咬死的!
众女弟子终于忍耐不住,大哭起来。
“魔教妖人,青翼蝠王,韦一笑!” 灭绝师太咬牙切齿,声色俱厉,“此獠练功走火入魔,需要吸食活人鲜血压制寒毒。静虚……便是被他生生咬断了喉管,吸尽了血!”
此话一入耳,周芷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她呆呆地望着静虚颈上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脑海里却是师姐的温言安慰、执剑相护……
她眼前发黑,脚下虚浮,几乎站立不住。就在摇晃欲坠的刹那,一只微凉却异常坚定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弯。
是“苏公子”。
他并未看她,依旧面向灭绝师太,沉静似水。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震颤,连带着他的手掌都泛起一阵细密的麻意。
“周姑娘。”他低声唤她,嗓音比以往更低更沙哑,“……节哀。”
周芷若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抓住了他托住自己的手腕。
她抓得极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倚靠了过去。泪水终于汹涌,无声地滑过她惨白的面颊,滴落在他的袖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的悲伤是真实的、滚烫的……像火焰一般灼烧着公子殊荣。每一次抽泣带来的震颤,都顺着相贴的肌肤直刺心底,搅起一股陌生的焦躁。
怎么会这样?
静虚之死本就在意料之中,包括她脖颈间的狰狞伤口,那是韦一笑的獠牙留下的,是明教凶残的罪证,是他与赵敏联手推动的这场赌局里,一枚被无情吞噬的筹码。
他本该无动于衷。
偏偏此刻,那破碎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如此清晰。像初春河流的冰层,而他是走在上面的人,隐隐的心慌折磨着他,以至于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若刚才出手救下静虚,是不是就能让她少掉几滴眼泪?
不,这不对!
这与他无关,这是失控的前兆。
公子殊荣偏开了脸,似乎这样就可以再少一点感受周芷若身上那令人焦虑的悲伤。
而灭绝师太冰冷的目光在二人紧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锐利如刀,几乎要将公子殊荣刺穿。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缓缓抬起倚天剑,剑尖指向西北方光明顶的方向,带着刻骨的仇恨与决绝:“魔教妖邪,血债血偿!静虚之死,贫尼必以十倍、百倍奉还!自今日起,我峨眉与魔教,不死不休!”
风声呜咽,卷起篝火最后一点火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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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铃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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