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刹。夜。
风从塌了半边的莲花藻井灌下来,卷着雪沫发出呜呜的哭声,像在哀悼这废弃之地。殿中铜炉倾倒,泥塑罗汉半数已坍成土堆,只依稀辨得半张迦叶尊者的慈悲面孔倒在青石供桌,眉眼间织就了一张蛛网。
公子殊荣就歪在佛像怀中。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搭在莲台,靴尖悬空,微微晃荡,敲在剥蚀的佛身上而发出空洞的回响。
笃——笃——
供桌前,是鎏金错银铜壶温酒,树枝燃烧噼啪爆出几点火星。一卷风来,炉火猛地窜高,一片通红好似阿鼻地狱。
红光映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勾起炉上温着的酒,不用杯盏,就着细颈壶嘴仰头便饮。一线清冽滑入喉中,几滴溅起的残酒滑过下颌,又沿着脖颈,最终没入领口深处,在繁复华贵的云纹上洇开一小片深暗的湿痕。
曾经的礼佛之地弥漫着酒香,曾经的清寂被俗世撞碎,如此荒诞,如此颓靡。
“呵……”公子殊荣短促的冷笑了一下,猛地扬手。
哐当——
刺耳的锐响击穿了寂静,壶身扭曲,壶嘴断裂,酒液亦在尘埃中泼洒开来,似在宴请众佛。
公子殊荣立起身来,反手,握住了身侧那柄名为“十五”的长刀。
刀身如新月,离鞘时带起一股冷风,逼得炉火骤然一暗。
轻撩刀锋,一线银芒乍现,几乎要将弥漫的酒香绞碎。身形随即旋动,袍袖翻飞,刀光流转间,弦月渐满,月相盈亏竟于这破败古刹中刹那显现。
他的刀越来越快,开始快得让人辨不清是上弦还是下弦。只觉殿内忽明忽暗,残存的蛛网被刀风撕扯殆尽,朽木碎屑簌簌落下,炉火亦被压得摇曳欲熄。
刀光泼洒,一片流动的银辉层层叠叠,当如满月当空,光华流泻。公子殊荣点地腾空,漫天弧光忽凝为一点寒芒,自头顶陡然沉落。
嗤——
泥块、碎木、剥落的金漆混合着经年的尘土,如烟花炸开,砸在身上脸上,他却浑然不觉。直到尘埃缓缓落去,这才看清那泥塑的佛头竟被彻底击碎,只余一截丑陋的断颈。
公子殊荣衣袖一拂,抖落尘土,靴底碾过满地的泥塑碎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慈悲若能挡刀,佛陀怎会断了头?”
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一个声音啧啧称奇道:“好漂亮的刀法。”
“想学吗?”
他无需回头,已认出这嗓音的主人。
赵敏脚步轻跃,至了身前。先时那身绯红之外已罩上了一条狐裘,绒绒的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显然是冒雪而来。那双总是狡黠又锐气的眼睛,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你舍得教我?”
“不过是杀人的技艺,谈何舍不舍得?况且,公子殊荣难道是靠刀法活下去的吗?”
他神色平淡,不似玩笑。赵敏偏从那幽幽的眼中瞧出几分睥睨傲气,实在是……
耀眼得不像话。
她轻笑一声,说:“不过你这刀里藏月的法子,倒比江湖上那些花架子新鲜。方才那记沉刀,倒像是把十五的月亮硬生生按进了泥里。”
公子殊荣抬手抹去颊边泥渍,语气平淡道:“郡主不辞辛苦特意追来,总不是为了夸我刀法。光明顶的事怎么样了?”
“好得很。”她俯身拾起一块沾着金漆的泥塑碎片,迎着漏下的月光细看,“你砸了佛头,就不怕迦叶尊者夜里托梦?”
“梦里若能讨到答案,我倒愿烧三炷香。”殊荣走向那堆已熄的火,指间不知怎的一撮,火星“啪”的一下跳起。
不待他开口,赵敏已十分自然地踱步到重新燃起的炉火旁,搓了搓手,悠哉悠哉地开始取暖。而她左手拇指上一只翠玉扳指,正是殊荣先前赠与她作信物的那只。
她似浑然未觉,轻快道:“火也暖了,酒也醒了,佛头也砸了……殊荣,你不想听听周芷若的下落么?”
“听她作什么?”
赵敏环顾着周遭破败,忽而笑起来,“你当真不曾动心么?”
“没有。”
“到底是没有,还是你觉得不该有?”
公子殊荣一怔。
漫天风雪骤然停止,破败的古刹如此寂静,静得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胸膛中清晰的跳动。
“你若不曾动心,何苦孤身一人在这荒山破庙里拿一尊泥菩萨撒气?”她一字一句,像雪粒子从那半塌的藻井落下来,敲打着他的心。
他忽的冷笑。
“撒气?
“不然呢?殊荣公子难道是在参禅悟道?”
他不答,反而沉声道:“这世上该不该的事太多。我以为你我这样的人,从来只论有没有用。”
赵敏歪了歪头,显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哦,那周芷若呢?她那一剑刺得又快又狠,可不像无用之人。张无忌那小子胸口被开了个窟窿,若非武当几个牛鼻子拼了命吊住一口气,早去阎王殿报道了。哎呀,你那小美人,下手可真利索。”
“利索不好么?”他扯了扯嘴角,冷冰冰地说,“省得碍事。”
赵敏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咯咯笑起来,“她这一剑算是把六大派最后那点同气连枝的遮羞布彻底撕了个干净。张翠山的儿子差点死在峨眉弟子剑下,你说宋远桥他们心里头,这疙瘩不得结死?”
“这不是恰好随了郡主的意?”
“随我的意?”她拖长了调子,像一只狡黠的狐狸,“是呀,自然是随了我的意。六大门派离心离德,明教群龙无首,这正是咱们的好时候。”
“郡主又想要我做什么?”
“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赵敏挪动脚步贴近了公子殊荣,近得足够看清彼此的眼睛,“一条船上的人,何必把话讲得如此生疏?”
他沉默了一瞬,改口道:“好。那么,咱们要去做什么?”
“来光明顶的统统被我请回了大都做客,留守门派的收不到消息只得苦等,咱们刚好就去找他们的麻烦。”她高兴起来,一双眼亮得惊人,“我扮明教教主,你扮……光明左使?青翼蝠王?你喜欢哪一个?”
“要我帮你易容?”
“才不要!”赵敏越说越兴奋,“天衣无缝多没意思,叫他们瞧出破绽来却只得听我的话,那才叫有趣呢。我们扮得像不像,像几分?全凭那些聪明人揣测。他们越是疑神疑鬼,越是要乖乖钻进我的网里!”
殊荣忽而想起赌坊那日她耳上的环痕,冷不丁道:“你也是拿这套对付的我。”
她故意将自己置于险境,要他以为他才是猎人,一步一步,令人心甘情愿地落入局中。
“对付?”
她斟酌着这个词,语调里的轻快落了下去,不很认同地摇摇头。
“那日分明是你技高一筹,看穿了我的把戏,何来对付一说?我不过是在赌桌上放了一枚彩头,而你也恰恰很喜欢,不是吗?”
她再次向前挪了半步,两人气息几乎交融。那是一种充满蛊惑的、近乎耳语的亲昵。
“就像现在。我告诉你,我们还有一场更精彩的戏……你,难道不心动?公子殊荣,你我这样的人,彼此试探、彼此利用、彼此欣赏……本就是这场戏中最有意思的部分。”
炉火兀的一闪,映在二人近在咫尺的距离,衬得赵敏这张脸艳丽得不可方物,亦照亮了公子殊荣眼底幽微难辨的光。
心动?
不,不如说是难得的契合。
公子殊荣是傲慢,是浮华,是**的**与糜烂的享乐。即使生着一双被汉人斥为“不详”的眼,依旧凭借近妖的智计在这俗世的规则里如鱼得水。
一生安乐便罢了,这人的脑后偏偏生着反骨,骨子里是野性难驯,天性中写着不甘平庸。
赵敏不触他的傲慢,不驯他的野性,只拿捏着他对人心的漠然、对秩序颠覆的渴望,将这匹孤高的狼诱入了她野心勃勃的布局。
不是情,不是爱……
他们是搅动风云的同谋,是颠覆天地的共犯。
公子殊荣顶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笑起来,唇角的冷意未散去,反而更深了些。
“郡主好算计。只是,你既要留破绽,这破绽的分寸可要好好拿捏。玩火者,当心**。”
“那也得看是什么火。寻常薪柴,自然烧得起来。”
赵敏抬起手,指尖依着那件鸦青缂丝袍上的繁复云纹轻划,最后落在胸膛,点了点他的心口,轻轻笑道:“可我若是有一柄连月光也斩得碎的刀呢?有你在侧,这火,只会烧向我想它烧的地方。”
“……何时动身?”
“急什么?”赵敏悠然自得地拢了拢狐裘,面向古刹外的方向,“雪还在下,路不好走。况且……”她兀的一顿,几乎失声叫道:“那是什么!”
公子殊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外面本该沉沉的夜色竟呈现出了一种不详的红。他眉目一凛,提着刀,似鹰般飞掠而出。
是火光!
滔天的火光!
在另一面的山上,那本该是明教总坛的方向。如今,连绵的山影被灼热,浓烟穿透雪幕涌上夜空,将半边天幕烧得如同熔炉。
整个光明顶正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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