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赶到公子殊荣身侧时，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呼吸一窒。

那漫天火光，似是人间一片新炼狱，炙热的红几乎要将公子殊荣眼底的一点翠色也吞噬了去。他沉默地望着这片火海，良久，才带着一丝困惑地问：“这又是郡主的哪片火？”

“我派人烧光明顶干嘛！”赵敏的嗓音陡然拔高，满是惊疑与被愚弄的愤怒，“不，不对！我在六大门派返程的路上设下天罗地网，已将他们一个不留的捉走。剩下巨鲸帮、海沙派那些草包，他们也能有这般能耐欺负到明教头上？除非……除非……”

她在心中迅速盘算着所有可能，脸色越来越难看。

公子殊荣亦在思索。

他此前的目盲多是刻意而为之，幸而内力深厚，又有周芷若一日未落地煎熬汤药、替他细心温养，自那日张无忌施展金针度穴之术冲开郁结后，一对眼睛迅速好转。以至于如今能够穿透风雪，捕捉到火光分布间的微妙差异。

总坛大殿以及几处关键隘口简直烧得火光震天，然而，一些依山而建的房舍处，火势明显弱了下去，甚至像是刻意避开了？

他的目光沿着山势轮廓与火光强弱的变化，在脑海中急速勾勒、推演。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奇门遁甲，九宫八卦，袖中手指无声掐动，结合山形地貌与此刻火势的气机流转，仅呼吸之间，已将几个关键节点锁定。

“除非，这把火是明教自己放的。”

公子殊荣终于替赵敏说出了这个近乎疯狂却唯一合理的推论。

“看那里，西北乾位，山势回转，藏风聚气，正是生门所在！还有东南巽位，生气流转，火舌至此便扭曲退避。再看东北艮位，山石厚重，其下必有空洞回响…… ”

他指尖所向，赵敏凝神望去。

风雪中虽看不真切细节，但那几处相较黯淡的火光与周围焚天烈焰的差别却是真真的！再结合公子殊荣斩钉截铁点出的奇门方位，她立刻心领神会。

“金蝉脱壳！这些蕴含生机与退路的方位，定是特意清理了引火之物的秘道。明教竟以百年基业为祭，只为换取一线生机，好……好狠，好决绝，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六大派围攻本就让他们元气大伤。如今再**总坛，在外人看来，便是彻底覆灭。觊觎之徒看到这场大火，自然会以为明教已亡，残余弟子四散奔逃，不成气候。谁还会费心去追查几条漏网之鱼？”

赵敏不由抚掌，眼中最初的惊怒已被重新燃起的算计取代。

“这把火一放，日后无论哪里冒出些打着明教旗号的，是复仇还是作乱，这笔账，自然都算在魔教余孽的头上！这下倒好，我们连假扮的功夫都省了，只需轻轻一推……”

“推？”

冰冷的嗓音骤然响起，正像这大雪天里给赵敏浇上了一盆冷水。

“待会儿再想你的推波助澜之计吧。”

不待追问，公子殊荣抬手指了指他们立足的高耸山脊上的古刹，又遥遥示意光明顶方向那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雪云。

“郡主，你听听这风声。”

见他神色凝重，赵敏下意识屏息照做。方才只觉风声呜咽，此刻细听，才惊觉这呜咽声中竟夹杂着一种沉闷的、持续的、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隆隆声。

“这是……是地脉……”

“火势太猛，热气蒸腾，融了山巅积雪。这风正从光明顶方向倒灌过来，推着热气直扑雪线。你猜，这百年难遇的猛火加上这要命的风向，还有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厚雪……”

话未说完，“隆隆”声陡然加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远处那更高、更陡峭的雪峰之巅，在漫天火光的映衬下，无边无际的白色巨浪正缓缓向下倾泻。

“雪崩！”

赵敏失声惊呼，脸色登时煞白。

那洪流起初无声，但它越来越快，越卷越厚，裹挟着沿途的冰雪与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它简直像一头被惊醒的远古巨兽，直扑下方火海，也朝着他们所在的古刹汹涌而来。

“走！”公子殊荣厉喝一声，一把抓住还在震惊中的赵敏手臂，更似黑风掠过，猛地将她拽回了古刹。

轰隆隆——

地动山摇！

整座古刹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天地之威撕成碎片。轰鸣声压过，积雪和碎石夹杂着刺骨的寒气，从藻井、破窗瀑布似的灌入，呛得人几乎窒息。

殿外，一片茫茫的白更是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擦着山脊边缘奔腾而过，霎时间将天地涂抹成混沌未开之时。

不知过了多久，巨响才渐渐平息，只剩下风雪卷来更加凄厉的哀鸣。

赵敏惊魂未定，从公子殊荣的钳制中挣脱，踉跄几步冲到殿外。眼前的景象不禁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通往山下的那条崎岖小路连同拴在不远处林间的马匹，已经被彻底吞没。目光所及，只有一片令人目眩的白。山谷被填平了大半，光明顶方向冲天的火光也暗了许多。

“路……没了。”

公子殊荣走到赵敏身侧，平静地分析道：“何止路没了。雪崩不仅扑灭了明教精心点燃的涅槃之火，更吞了那些乌合之众。现在，我们，还有光明顶上侥幸没被埋掉的聪明人，都被困在这片白茫茫的棋盘上了。”

“被困？你是说我们下不去了？”赵敏猛地回头看他，语气急促，“可是光明顶上还有残火，或许我们只需背朝着它锚定方向、斜切下山……”

“不。你所见的这片新雪看似厚重，实则松软虚浮。纵有绝世武功，陷于此等雪海亦是十死无生。何况风雪呼啸，一旦迷了眼，要再找个庇护之所更是登天之难。”

赵敏的心沉了下去。她算计人心、操控局势，却算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威能。

公子殊荣见她沉默不语，嘴角反而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道：“郡主方才不是说要推一把吗？如今这局面，倒是省了我们动手。巨鲸帮、海沙派那些人即便侥幸活下来几个，想必也心急如焚。他们亲眼目睹了明教总坛的覆灭之火，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雪崩吓得魂飞魄散，等风雪稍停，他们最想做什么？”

赵敏眼中精光一闪。

“逃！不顾一切地逃下山，把‘明教遭天谴，覆灭于天火与雪崩’的消息带出去！”

“不错。惊弓之鸟口中的话，会比我们精心设计的栽赃传播得更快，更广，也更可信。毕竟，这是天罚，不是吗？”

“天罚……”

赵敏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却问：“那我们呢？咱俩可不能被这所谓天罚一并罚了去。”

她心中虽欣慰于大计未曾受损，可此时此刻，自身的安危还没个着落呢。

“等。”

“什么？”

“等风雪停歇。”

公子殊荣走回殿内，以内力轰开浮雪，又催动着重新点燃了那小小炉火。方才还觉得可怖的的红光跃起，他招了招手，贴心地呼唤赵敏一同过来烤火。

赵敏凝视他片刻，终究还是挨着他坐下，炉火带来了微薄的暖意，心底却仍未平息。

她素来胆大妄为，但终究是汝阳王府的金枝玉叶，刀光剑影、生死搏杀见过，直面此等绝境却还是头一遭。得知被困后，思绪飞转，片刻未停。然而，面对这陌生的茫茫雪海，她掏空回忆也束手无策。

“可……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破庙里等着风雪停、等着那些乌合之众跑光吧？待雪停了，没了明教残火的指引，我们又该靠什么辨明方向呢？”

“天地定位，何须借他人之火？”

赵敏倏地抬眼，望见公子殊荣面色平静，天塌下来了也仿佛撑得住。

“天无绝人之路，尤其对我们这种人，待风雪稍歇，自有办法。”他指引赵敏看向周遭，“这古刹虽破，木料、绳索、布幔，皆可为我所用。至于方向……”

他抬头望向殿顶那处比先前破得更大的洞，风雪正从中灌入，却也露出一方天幕。

“风雪总有停歇之时。观星辨位乃奇门之基，北斗指路，启明为引。这昆仑山脉的走向早已刻在我的脑中，只需片刻晴空便能锚定乾坤。”

赵敏见过他对奇门方位的熟稔，此下听他语气笃定，总算放松了些，甚至有了点闲心调侃说：“看来，我们得在这破庙里做几天山野闲人了。不知殊荣公子的袖里乾坤，除了奇门遁甲，可还备了干粮清水？”

“行走江湖，总要做些最坏的打算。”公子殊荣顺势从怀中取出一只严实的皮囊和一个油纸包，淡淡道，“省着点，撑到下山，足矣。”

炉火噼啪作响，为暂且修整的两人多少带来些暖意。殿外，风雪依旧肆虐，吞噬着光明顶最后的光亮，也掩盖着幸存者的挣扎与奔逃。

天地为局，风雪为障。

只待侥幸逃出的信鸽传播“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