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轻轻合拢,一时间熏香气更浓了。穿深栗色长袍的萨利赫见三人未动,再次伸手一引。
“三位请坐。茶尚温,正宜入口。”
大约是想起赵敏那日在绿柳山庄设下的圈套,一见相似场景,恨不得连香气都尽数吹散,别说喝茶了。韦一笑率先发问:“你们那什么公子呢?费这么多周折把我们诓到这贼窝来,自己倒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杨逍撩袍落座,不动声色道:“蝠王,既来之,则安之。主人以礼相待,我等岂可失礼?”
既入虎穴,此刻畏首畏尾反而落了下乘。韦一笑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在右侧椅子上坐下,把中间的位置留给了张无忌。
张无忌却没坐,压下心中焦虑,尽量平和地问:“那位公子……何时能来?”
“公子事务缠身,片刻即到。诸位一路劳顿,不妨先用些茶点。”
“茶就免了。”杨逍淡淡道,“谁知这里面掺的是十香软筋散,还是别的什么好东西?”
萨利赫这才正眼看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杨左使多虑了。发财坊若要用毒,诸位进不了这扇门。”
忽然,原本与墙上雕花融为一体的暗门悄然滑开,萨利赫即刻转身,面向门的方向深深躬身。
没有脚步声。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墨色衣角,质料是极上乘的绸缎。来人高鼻深目,不再是一身招摇的波斯华服,半张面具也摘了,一双独特的碧眼扫过屋内三人,唇角勾了一下,算不上是笑。
“诸位,别来无恙。”
他径直在主位坐下,萨利赫便无声地退至他身后的阴影处。
“托公子的福,一路照顾周详,总算全须全尾地到了大都。”
“那就好。”公子殊荣没理会韦一笑言语中的讥讽,只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呷了一口。
张无忌心系武当叔伯的安危,一路又被无处不在的“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实在没心思绕弯子。直言道:“蜡丸传信,沿途打点,引我们至此。可是公子所为?”
“是。”公子殊荣放下茶杯,答得干脆。
“为何?”
“我说是路见不平,诸位信么?”
“鬼话连篇。”韦一笑嗤道,“你跟那姓赵的丫头分明是一伙的!在武当山夺剑的是你,如今假惺惺递消息的也是你,谁知道又耍什么花样?”
公子殊荣轻笑,“蝠王所言不错,我确是赵敏的同谋。六大派被擒,火上浇油,落井下石,皆有我一份。”
如此坦然,三人反倒语塞。
半晌,是杨逍沉声道:“阁下消息灵通,杨某佩服。明人不说暗话,阁下此举不知是奉了绍敏郡主之命,欲将我教一网打尽?还是……另有所图?”
“杨左使是聪明人。我与赵敏不过是各取所需。可惜,现在,有些东西变了。”
张无忌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你想做什么交易?”
“交易?”
如此有趣的词从张无忌口中说出,引得公子殊荣一声低笑。
“张教主,六大门派被俘虏的诸位现下皆被囚在万安寺中。你想救他们,我可以给你们想要的消息——地图、布防,甚至一条避过守卫的路。”
“条件呢?”
“简单,只有一个要求。待到你张大教主大显神威、拯救武林正道于危难之时,我要一个人。”
“谁?”
“峨眉派,周芷若。”
杨逍与韦一笑对视一眼,眼中俱是讥诮。没想到这波斯人绕这么大圈子,竟是为了一个小尼姑。
张无忌想起小昭口中的留下松子糖的客栈伙计;想起武当山上,这人手执倚天剑,斩断小昭锁链时的果决……再想到正在受苦的师伯师叔,想到各派高手生死未卜,每一刻拖延都或许意味着有人丧命。
然而,交出周芷若?
“周姑娘并非货物,岂能用来交易!若你欲借此折辱于她,或是——”
“我说是旧债未清,你信么?”
张无忌急道:“若周姑娘有何处得罪公子,我愿代她受过!”
“你代不了。”公子殊荣冷冷回道,“张教主,你的大丈夫气概还是留着救六大派吧。你只需回答这笔交易,做,还是不做?”
“我们如何信你?假如是陷阱……”
“你们有的选吗?”公子殊荣再次打断他,“没有我的消息,你们连万安寺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硬闯?可以。看看是元廷的铁骑先碾碎你们,还是赵敏的十香软筋散先放倒你们。”
见教主陷入沉默,杨逍顺势开口说:“公子想要一个人,自然容易。但空口无凭,我们如何相信你给出的消息是真的?万一我们按图索骥却撞入元兵重围,岂非得不偿失?”
“问得好。”
与其同张无忌纠缠着一个周芷若而在这儿不停兜圈子,杨逍这话显然更合公子殊荣的胃口。他略一抬手,侍立一旁的萨利赫便上前将一卷羊皮纸摊在桌上,推向三人。
“这是……”
“布防图。以三位的手段,一天之间想必足以核实真假与否。”
这是一招极漂亮的以退为进、投桃报李,既有诚意,又显风度。韦一笑也不客气,一把抓过纸卷。只见图上大到万安寺外围布局,小到守卫换岗时刻,标注之详尽,绝非外人能轻易得知。
他看向杨逍,点了点头。
杨逍心中震动,面上倒不显,只叹道:“公子果真手眼通天。”
唯独张无忌陷在天人交战之中。
这波斯人是敌是友尚未可知,甫一见面竟抛出如此诱惑。他们一旦接下此图,就等于半只脚踏入了这笔交易。然而,心中旧情与道义更在激烈交锋——纵使光明顶那情非得已的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他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拿一个弱女子作筹码。
张无忌抬起眼,目光灼灼。
“公子既有如此能耐,自行救人想必也非难事。为何千里迢迢要我们帮忙?为何又非要以周姑娘为条件?公子或有不知,峨眉派的周姑娘幼时对张某有喂饭赠帕之恩,要拿她换大家,我做不到。但若另有其他要求,但凡不违背仁义,张无忌绝无二话!”
“一不许违背仁义,二不准拿你的恩人作筹码。张大教主,你真以为是在菜市上讨价还价?我要谁,是我的事,跟你那点陈年旧谊没关系。”
杨逍早知这位教主仁厚太过,有时难免优柔,见公子殊荣蹙眉或有不耐,便试图转圜道:“非我等不信,只是周姑娘毕竟是峨眉门下,并非我明教可以随意处置之人。即便我等应下,他日灭绝师太追究起来亦是麻烦。公子可否明示,要周姑娘究竟做些什么?也好让我等权衡,不至于强人所难。”
公子殊荣冷笑一声,也是个软硬不吃的。
“杨左使不必套话。我要她做什么,她是否愿意,都与明教无关。话已至此,不如回答我,是否要用她一人的自由换六大派数百条性命?”
他顿了顿,嗓音压得低沉而诡谲。
“张教主怕是还不知道吧?万安寺里,每一日都有一个人会被切去手指。想象一下,宋大侠他们中了十香软筋散,自身难保,连自绝经脉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同门受辱……那是什么滋味?”
张无忌的脸色骤然一变。
韦一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一跳:“你威胁我们?!”
“是提醒。”公子殊荣一面笑着纠正,一面好整以暇地又斟了杯茶,“张无忌,你有情有义,却不清楚优柔寡断的代价。可惜啦,留给六大派的时日不多了。”
寂静。
只有楼下隐隐的闹声又传了上来,左不过是谁赢了,谁又输得倾家荡产。
杨逍与韦一笑是实打实的魔教中人,生性狂放,无所顾忌。在他们看来,以一人换百人未尝不可。
唯独以“无忌”为名之人反而良久后才艰难地开口道:“……我们需要时间核实。而且,你必须保证,不能折辱、不得伤害周姑娘的性命。”
“可以。”公子殊荣应得轻描淡写,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还有一句提醒给你。万安寺的番僧对年轻貌美的女弟子总是格外关照些,周姑娘那般性子,怕是宁折不弯的。”
张无忌的脸色更加难看。
韦一笑和杨逍对视一眼,生怕教主怒上心头,当场发作。
公子殊荣倒欣赏够了这仁厚之人的挣扎。话说到这份儿上,再多就过了。
“明日此时,此地,我要听到答案。当然,若诸位自信能凭一己之力摸清万安寺,或是张教主改了主意,要做无愧于天下人的英雄——也请自便。茶凉了,就不多留了。萨利赫,送客。”
他站起身。
那身着深栗色长袍的色目人立刻上前,做出“请”的手势。张无忌急追一步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名字很重要么?”公子殊荣脚步一顿,忽然笑了,“今日是张三,明日或许就成了李四。张教主何必执着于一个称呼?”
“人生在世,总得有个名号方便称谓。”
“殊荣,公子殊荣。”
他抚着这张面庞,笑得恣意又张扬。
“或者是……千面郎?画皮鬼?就是不知张教主想听的是哪一个了。”
千面郎,画皮鬼……
这六个字因其主踪如鬼魅,迹似浮烟,早在江湖上被传得面目全非。
有人说他皮囊之下藏百相,有人说他非人是鬼,根本无相。可化老妪为稚童,变壮汉作娇娥。更骇人之说是他能借人面皮三日不腐,仿其声气,摹其举止。故江湖传言:“遇旧人而神色异者,速以烈酒泼其面——若皮囊熔而见绿瞳,则鬼在眼前。”
荒诞怪异,不似江湖人事,倒更像山精野怪之谈。也是近些年随着千面郎的销声匿迹,此类说法才渐渐淡了。
杨逍与韦一笑虽远在西域光明顶,也偶有耳闻。只是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在大都的一座赌坊里,亲眼见到一个波斯人自报此名。
张无忌自幼长于与世隔绝的冰火岛,甫入中土又迭遭大变,自然从未听过这些传闻。但乍听“千面郎”、“画皮鬼”之名也不禁被唬得一愣,待要追问,公子殊荣已转身步入暗门。
那门无声合拢,严丝合缝,消隐于墙。萨利赫面无表情,再次道:“三位,请。”
无法,他们只得离了那间熏香缭绕的密室,喧嚣重回耳边。
杨逍知张无忌心中顾虑,道:“此人行事诡谲,心思难测。但事急从权,当务之急是立刻核实此图真伪。若布防图无误,至少证明他确有诚意,届时再议周姑娘之事不迟。”
韦一笑也道:“杨左使说得是!咱们亲自一探真伪,总好过在这里听那波斯鬼子故弄玄虚。”
张无忌点头应允。
三人随即离开赌坊,融入大都熙攘人潮。倒未分心察觉,发财坊顶层的雕花窗前,一双碧眼正注视着他们的离去。
萨利赫出现在他身后。
“公子,他们走了。”
“让我们的人撤远些,不必再跟了。”公子殊荣未回头,只颇平淡地问,“今日塔里如何?”
“回公子,一切如常。只是郡主午后去了趟塔牢,发了些脾气。”
“哦?冲着谁?”
“倒没找那位周姑娘的麻烦。是灭绝师太以死相逼,不肯进食,郡主无计可施,又不敢真让她死了。争执几句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公子殊荣笑了笑,几乎能想见赵敏那副挫败又不肯服输的模样,只道:“敏敏特穆尔倒是会挑人撒气。也罢,让万安寺里那几个今晚盯紧塔牢。张无忌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一时冲动、动了手,别让周芷若被乱兵波及。”
“是。”萨利赫应下,面上却略有迟疑。
公子殊荣看在眼里,轻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既然我如此在意周芷若,何不直接去万安寺抢人?”
“……是。”
“张无忌说得对,她不是货物。”公子殊荣摇了摇头,眸色随着暮色而显得更深,“她一心挂记她的师父、她的峨眉,若独她一人得救,定然不肯。若由我出面救出峨眉,先不说赵敏干不干,灭绝老尼必然又要先疑心弟子与元廷勾结了。”
他顿了顿,冷笑一声。
“那老尼心中成见根深蒂固,怕是宁可承张无忌的情,也不会受我这异类之恩。”
话至此,萨利赫俱是眉头一皱。
“何况赵敏若真一举歼灭了六大派,这江湖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让天下继续乱着,由那位宅心仁厚的魔教教主将人一并救出,岂不比我单单一个强取豪夺……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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