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周芷若有无数的话想说,按在公子殊荣唇上的指尖却先失了力气。膝弯一麻,身子朝一侧软倒。意识沉入黑暗前,只觉一道坚定的力量稳稳托住了她,成了最后的依托。
不知过去多久,尚未全然清明,身体倒先一步感知到了柔软。身下是云絮般的锦褥,身上盖着轻暖丝被,继而是一股清冽的檀香,丝丝缕缕,钻入鼻息。
是他身上的味道。
周芷若倏然清醒,睁开眼,眼前是陌生的帐幔,滤过漏进屋子来的天光,只落下一片朦胧。撩开帘幔,视线所及,房间布置得精雅,陈设样样珍奇。
她坐起身,才惊觉身上青裙已被换作了一身素净的月白绸衣,柔滑似水,是极好的软绸。
可是,谁为她换了衣裳?
念头一起,惊疑与羞赧顿时冲上脸颊,烧得她耳根发烫。
恰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
公子殊荣端着一只白瓷碗走了进来。他已换下那身蓑衣斗笠,穿着一件墨色常服,并未戴那些华贵配饰,卷发随意披散,倒减了几分疏离倨傲。当目光落在她绯红的颊边,他旋即了然,将药碗置于案上,轻声道:“坊里的舞姬替你换了衣裳。你原那身被雨淋透了,穿不得。”
周芷若闻言,心下稍安,旋即又因“舞姬”二字再次揪紧。
“这里……是什么地方?”
“发财坊,三楼。我的住处。”说着,他将药碗往前推了半分,“把药喝了。你气虚血弱,忧思过甚。再逞强,下次晕过去就未必能醒得来。”
她却问:“你为何要帮我?”
公子殊荣不答,转身踱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霎时间,楼下隐约的闹声裹着雨后潮湿的气息涌了进来。他回头反问:“知道发财坊是做什么吗?”
周芷若迟疑着摇了摇头。
“赌坊。”他笑了笑,“一处巢穴,一个算尽人心、赌天赌地的贼窝。这喧闹,这铜臭,这藏在每一张赌桌下的贪婪和算计……你觉得如何?”
周芷若一怔,循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虽瞧不见别的,漏进屋里的些许闹声或喜或懊,与汉水边的漂泊、峨眉的清静、万安寺的死寂压抑,又是截然不同。
“纷乱,却鲜活。”
她斟酌着词句,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倒让公子殊荣顿了一下,轻勾起笑容。
“鲜活……是啊,这发财坊便是世间的缩影。有人在此一夜倾家荡产,也有人在此绝处逢生。规则简单,输赢自负。比起那些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行尽龌龊之事的,这里反而干净些。”
他踱步回来,停在床榻前数步之遥。
“你师父视你为继承者,予你重担,也予你‘正邪不两立’的圭臬。张无忌视你为故人,护着你,却也用他的仁厚绑着你。赵敏更是觉得你好玩,便拿你试探我。但在这里,周芷若,你只是你。”
没有安慰,甚至带着几分冷酷的剖析,竟缓缓割开了她心中的疤,将柔软的肉袒露了出来。
周芷若轻声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这里是龙潭虎穴,我该警惕你吗?”
“不。”公子殊荣走近,端起那碗药又递到她面前,“我是告诉你,龙潭虎穴的主人此刻只盼着你把这碗药喝了。”
周芷若看着这碗深色的药汁,氤氲的热气裹着苦涩升腾。她迟疑了一瞬,终究是伸手接过。指尖相触的刹那,她闭上眼,仰头将药汁尽数饮下。
浓重的苦味从舌尖一路蔓延至心底,激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一小碟蜜渍梅子被递了过来。
这一回,她没接,只是怔怔地看着,又抬眸瞧他。泪光模糊了视线,让他的轮廓也变得柔和而不真实。
身在贼窟,身着魔头所赠之衣,贪恋着这份诡异的安宁。然而,师命如剑,悬于顶门,反复警醒她莫要饮鸩止渴。
“公子殊荣,我该怎么办……”
公子殊荣将蜜饯碟子放回案上。探手入袖,再伸出时,指间拈着的已是一片绸缎。
——边缘参差,显是被粗暴撕裂。中间有细密的针线痕迹,是曾有人细心缝补。
这绸缎布料原本素净,如今却被血迹与雨水浸染得一塌糊涂,更遑论其上曾有的字迹。
周芷若骤然一震。
这是一片衣襟,是“苏公子”不告而别时留下的血书,也是公子殊荣欺骗的证明。按理说,她不该留着它的。
“还给我!”
被窥破隐秘心事的一股羞恼轰然涌上,她想伸手夺回,公子殊荣却手腕一翻,道:“淑娘为你换衣时找到的。没想到……你还留着。”
“与你无关!”周芷若颊上绯红更甚,不知是气是羞,“还我!”
他不应,反而将那片绸布攥入掌心,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物。银光微闪,鞘上那点小小的绿松石刺得周芷若眼睛一痛。
“你的‘松间沙路’使得不错,可惜,兵器脱了手。”公子殊荣将匕首递过,“现在物归原主。”
周芷若看着这柄几经辗转的匕首,又看向他紧攥着那片污浊绸布的另一只手,心口酸涩,几乎落下泪来。
他留下了血书,拾回了匕首。
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默不作声地,将那些丢失的、不堪的过往,一件件重新捡了回来。
“你……”
她嗓音哽咽,万千情绪堵在喉间,偏偏一个字也问不出。
“利器需藏锋,心意当自知。不必示于人前,也不必急于寻求答案。周芷若,这世间并非只有峨眉戒律与师门重担,也并非只有你死我活的正邪之争。”
他声音低沉,罕有地褪去了冷嘲与疏离,显出一种曾只在“苏嵘”身上才得见的近乎温柔的平静。
“峨眉的担子,尊师的遗命,正邪的枷锁,不会因我几句话就不再折磨你。但在这里,你可以将它们短暂地抛之脑后,无人会逼你抉择,无人会迫你表态。今日之后,你可以恨我,也可以……”
他话音微顿,终是没有说完,只是向前半步,俯身,将匕首轻轻搁在了枕边。
“但此刻不必辜负这碗药,和这条你自己挣回来的命。没什么怎么办,周芷若,你今日只需要喘气,喝药,休息。”
“……为什么帮我?”
公子殊荣闭了闭眼,平淡的语气中似乎多出了一点东西,“或许是在峨眉时,你每日为我煎熬的药,太苦了,苦得让我记到了如今。”
所以还她一碗药,再附上一碟梅子;所以在废园中现身解围,将她带回巢穴;所以此刻,允许她在他的地盘中,获得片刻喘息。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终于,周芷若伸出手,拈起了案几上的一颗蜜渍梅子,放入口中。甜润刹那间盖过了舌根的苦涩,似汹涌的抚慰。
“好生歇着。这里很安全。放心,不会有人打扰你。”
房门轻轻合拢。
口中蜜意尚未散尽,混合着残余的苦涩留在了心底。周芷若缓缓缩回被褥,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忧思难解,不料疲惫如潮水涌来,竟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梦,是自光明顶劫难后以来首次的安眠。
再醒来时,天光已染暮色。屋内不知何时点亮了一盏琉璃灯,暖黄的光柔和地铺洒开来。她起身,发现床边放着一套新的衣裙,是素净的淡粉,料子厚实但轻软,领口和袖缘都绣着精致的牡丹花样。
她默默换上,推门而出。
门外并非预想中的奢华走廊,而是一方露台,以雕花木栏围合,悬着几盆垂下的兰草。大都被夕阳将染成金红,市井的吆喝声与脚底下的欢呼懊恼汇成一片生动的浪潮,是——
十分鲜活而残酷的人间。
露台连接着狭窄的旋梯,她扶着栏杆,小心向下。梯级最终延伸至一处雅致的小厅,两侧是几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式卷册。
而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正是公子殊荣在批阅一份案卷。墨发随意一挽,系成一束耷拉在肩上,似小狗懒洋洋的尾巴。
听见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道:“饿了?灶上温着粥。”
周芷若这才注意到小厅一角设着一个小小的茶灶,上面煨着一个陶罐,旁边还摆着几样清淡小菜。她走过去,盛了一碗粥,一时不知该坐在哪儿。
“那边有榻。”
他终于抬眸,用笔杆随意指了一下靠窗的位置。那里设有一张软榻,榻上散落着几卷翻开的书,还有一件宽袖锦袍。
周芷若走过去,将他的外袍稍稍整理,放在一侧,才在榻边坐下。粥的温度正好,一口下肚,暖意从胃里缓缓扩散。
她安静地吃,他安静地批阅。
这感觉奇异极了。像是偶然闯入猛兽巢穴的雀鸟,却发现那猛兽只是懒懒地瞥来一眼,便容许她在其领地内梳理羽毛,暂得喘息。
公子殊荣批完最后一卷,将笔搁在砚台上,恰对上周芷若的眼。他的目光又在她新换的衣裙上一扫而过。
“合身么?”
“嗯。”
“那就好。”
他起身走到茶灶旁,也为自己盛了一碗粥。倚靠着墙边,就那般随意地吃了起来。
周芷若难以遏制地想起那个温和而沉默“苏嵘”,与眼前这个身着锦衣的异域男子重叠,又骤然分离。她看着那些显然价值不菲的陈设与卷册,问:“你平日就住在这里?就不怕有人上来寻仇,或是……偷窃?”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他不禁笑道:“发财坊若连这点防备都没有,早被拆了八百回。能安然走到这里的,若非得了我的允许,便只有死人。”
他虽在笑,语气中的寒意却凛冽不减。是了,这才是他,公子殊荣,掌控着这龙潭虎穴的主人。
周芷若沉默地放下了已见底的粥碗。
“吃好了?”
“嗯。”
公子殊荣也放下了碗,“看你神情,似乎有一肚子的问题。问吧。”
周芷若抚摸着自己裙摆上精致的绣纹,终于轻声开口:“那片衣襟……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怔了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烧了,如何?”
周芷若蓦然抬头,见他已走到香炉旁,掀开盖子——里面还有未熄的香篆余烬,暗红一点。随后便从袖中摸出那片残破的绸布,指尖一松,它飘落下去,触到了那点红。
哧——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火苗一舔,顷刻间便吞噬了那细密的针脚、模糊的字迹和承载了许多纠葛、欺骗的隐秘过往,只剩焦糊味夹杂在熏香气里逸了出来。
周芷若屏息看着,火焰在眸子里跳动,映出一汪复杂的释然。直到最后一点残片化为灰烬,与香灰融为一体,她才仿佛被抽走了力气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好。”
她低声呢喃,像是对自己说。
公子殊荣盖回香炉盖,目光掠过那张如释重负却难掩惘然的脸,道:“有些东西留着是累赘,烧了才算解脱。”
“可烧了干净,发生过的一切就能当作从未存在过吗?”
“不能。”他回答得干脆,“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欺骗、利用、不得已的苦衷,乃至片刻的真心,都是真的。”
公子殊荣的侧影在灯火下落拓分明,周芷若望着他,忽然道:“谢谢你。”
这三个字说得出乎意料,却透着一股真诚而柔软。他眉梢微挑,未置可否。目光扫过书架,又道:“这里书很多,都是我搜罗来的。你若觉得闷,可以取阅。”
周芷若闻言,下意识便朝书架迈了一步。
“——但不是现在。”
公子殊荣的声音再度响起,成功地止住了她的动作。
她回眸,带点不解。
他却已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望着她,灯火在浅绿色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点,“读书最耗心神。你身子刚有起色,气血未稳,今夜不宜劳神。”
周芷若轻轻“嗯”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因一个魔头近乎专断的关怀,再次感到久违的安宁。
“那我回去了。”她低声说,转身朝向那旋梯,意指三楼那间卧房。
“去吧。”
公子殊荣静立原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旋梯,背影清瘦,却似有卸下某种枷锁后的轻盈。直至裙摆没入阶梯尽头,方缓缓收回目光。
窗外市声喧嚣,楼下赌局正酣,而这方小厅之内,唯余香炉里那一缕灼烧过往的余烬,与两碗见了底的清粥,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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