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弈天元

第二日,周芷若的精神气爽利了许多。醒来后便随着旋梯,再次步入二楼书厅。

在峨眉,弟子所读之物皆有定规,无非是佛经、道藏、门派戒律与先辈心得。在这里,她却看到兵法典籍与农桑水利之书并列,医卜星相之卷靠着海外风物志,甚至还有《山海经》《诚斋杂记》之类被视为“闲书”的刻本。

昨夜未曾仔细看,此刻她沿着书架慢慢地走,最终,在一排略显古旧的经卷前停下。

这些书被翻动得多,连书脊处也有磨损。其中一册,深蓝色的封皮上以泥金写着三个古朴的文字——

《伽楞经》。

这是她曾为他念诵过的经文之一。

她下意识地抽了出来,翻开封页,但见字句旁散落着朱笔批注,字迹狷狂,与“苏嵘”那时克制的圆润小楷截然不同。

——“慈悲渡厄?何以自渡?”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善,恶,亦是虚妄?”

指尖抚过凌厉笔迹,她一时恍惚。

“看这个做什么?”

公子殊荣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周芷若一惊,经书险些脱手。他便从她手中顺势拿过,随意合上书页,放回原处。

“无聊时翻翻,比不上你念的悦耳。”

“那时你并非全无感触,对不对?”

两人靠得极近,周芷若未动,垂下眼睫有此一问,偏生问住了正目光沉沉地盯着她雪白后颈的公子殊荣。

“我曾以为佛经渡不了我,在峨眉,却成了我难得清净之时。我以为是这经文里的只言片语偶然触动了什么,后来再读,才发觉字句依旧是那些字句,虚无也依旧是那片虚无。我终于知道,渡我的,从来不是佛。”

周芷若一怔。

不是佛,那是……

他不等她反应,继续道:“佛曰众生平等,却又分三千世界,重重劫难。既说万法皆空,何来诸多戒律束缚?可见经是经,路是路。”

是了,万法皆空,何来枷锁?

师父在世时,总说戒律是修行之基,是正道的必经之路。可如今看来,这“正”字本身,岂非也是一种执念?

周芷若为自己生出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猛地一惊,方才察觉这满室藏书的包罗万象,恰如公子殊荣其人的复杂难测。

思绪纷杂间,目光不经意落向窗边,竟见昨日软榻边的小几上多出了一张榧木棋盘。黑与白错落于纵横之间,隐隐构成一幅未尽的残局。

“你下了棋?”

“昨夜睡不着,自己与自己推演几手罢了。”他又随口问了句,“看得懂?”

“不曾学过。师父说,玩物丧志。”

话一出口,周芷若便觉失言,面前这人哪里是一个遵守教条的人物?她怎能将清规戒律如此贸然地讲出,扰他的雅兴呢?

“师太所言,不无道理。”公子殊荣将手里把玩的一枚棋子随意丢回棋罐,“不会便不会罢。太多人执着于输赢得失,反倒忘了弈棋不过是一场游戏。况且世间有趣之事繁多,原不必拘于这方寸棋盘之内。”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倒有种奇妙的豁达。他分明费心钻研了那么多“玩物丧志”的学问,此刻却告诉她:不会,一样无所谓。

周芷若静默片刻,目光再次掠过那盘暗藏玄机的棋子,忽然道:“我想学。”

“学什么?”

“下棋。”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师父说练武修心,不得玩物丧志。可是,或许,我需要学会一些别的东西。”

“好。”

公子殊荣并不多言,她既道想学,他便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拾回棋罐。黑子归黑,白子归白,泾渭分明。而后再重新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的左上角的星位。

“弈之道,首重‘气’。气存,则子活;气绝,则子亡。恰如人立于世,需得有一方天地容身喘息。”

他又取一白子,落在相邻之处。

“争地,实则争气,是扩张己方之气,挤压对手之气。气脉绵长,则根基稳固,后续之力不绝;气紧局促,则如困孤城,纵有奇兵亦难施展。所以,落子不可只贪眼前实地,需得时时顾全气脉流通,为将来留有余地。有时甚至要主动放弃一二边角,换取中腹大势。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他手指虚划,似是布局,又似引导周芷若来观棋子之间暗藏的联系。

“再者,便是‘势’。高者在腹,中者在边,下者在角。何处紧要,何处可弃,何处需争,何处当忍……看清了大势,落子才不至于茫然。”

他边说,边又落下几子,一个疏朗开阔的布局初具雏形。

周芷若凝神看了半晌,诚实道:“我看不懂它们如何呼应。只觉得散乱,不如角上围得实在,看得分明。”

“势之玄妙,本就非一眼可窥。今日记下这些便可,不必急于求成。”公子殊荣并未流露出不耐,反而浅浅地勾起了唇角,“观棋如观世,人心亦为局。需先求存,再图发展;需懂舍弃,方能获得;需蓄其势,而后发其力。步步为营,方得始终。”

周芷若眉头紧锁,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句句谈棋,又仿佛句句另有所指。沉思中,门外传来两声谨慎的叩响。

“公子。”

是阿福的声音。

“进。”

阿福推门而入,见到周芷若微微一愣,又听公子说“无妨。”

他方才道:“公子,城东的米价比昨日又翻了一番。几家大铺子只认金银铜钱,或是拿布帛香料以物易物,那些印着至正宝钞的纸几乎没人要了。更糟的是,水蛇来信说,最后几支北上的漕运船队在濠州附近被义军截了。运河不通,海路也断了多月,说是飓风折了桅杆……大都城里怕是真要闹粮荒了。库里的存粮,咱们是放还是捂?”

公子殊荣听罢,脸上并无惊色,倒像早预料到有此一天。

“库里的陈粮,今日午后放两成出去,只收金银、盐引,或者上好铁器、药材。放粮时动静小些,从侧巷走,别在正街上惹眼。另外,让账房支二十两现银赏给水蛇,多谢他的消息。”

“是。”阿福领命,又追问一句,“漕帮海运那边,日后还联络吗?”

“嗯。但别再指望他们运粮来了。问问他们,有没有办法弄到辽东或高丽的参药、皮货,那些东西,什么时候都硬通。”

“明白。”

阿福记下,见公子再无吩咐,便躬身退了出去。

周芷若并非不通世务,待门合拢后,不禁轻声问:“这粮食,怎么说断就断了?”

“运河贯通南北,倚仗的是天下太平。如今烽烟四起,盗匪横行,谁不想卡住这命脉分一杯羹?至于海路……风波险恶不说,更需倚仗沿海势力。朝廷威权尚在时,他们自然俯首帖耳;如今势微,谁还肯真心实意为这摇摇欲坠的大都送粮?”

他抬眼,见她眉宇间凝着忧色,便多说了几句。

“大都的粮荒非自今日始,也绝不会至今日终。元廷根基已朽,这座城池的饥饿,不过是它最后的喘息。”

周芷若怔怔地听着,先前关于棋局“气”与“势”的玄妙道理,此刻仿佛有了冰冷的注脚。

“所以,你经营赌坊敛财聚富,结交三教九流,并非仅仅是为了江湖纷争或个人享乐?”

“你以为乱世之中,什么最可靠?是武功,是道义?”

公子殊荣拈起一枚棋子,稳稳地落在“天元”之位,冷静得近乎残酷。

“金银会贬值,兵马会损耗,人心亦不知何时会变。唯有所处中枢,审时度势,手中有调度之力才足以立身。”

“你……”

“告诉你又如何?你会说与官府听,还是你峨眉的同门?周芷若,此刻在这大都,知晓我最多秘密的恐怕就是你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莫名带着一股沉甸甸的重量,压上她的心头。

“我不会说。”

“我知道。”

公子殊荣应得很快。比之从前,他今日格外健谈,这样一个只有彼此的时刻,他似乎已等待了许久。

“我幼时流亡,最怕的不是饥饿寒冷,而是无声。唯有混入市集,才能藏住踪迹;听着人声嘈杂,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后来习惯了,这也成了我安身立命的手段。”

话音落,窗外突然混入一阵吵嚷,大约是又有人输得倾家荡产,被跑堂的伙计“请”到了后巷消消火气。

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

他曾于此挣扎求生。

坏得不彻底,好得不纯粹。他并非堕落于深渊,而是世事将人拽入了绝境,他又从绝境中爬出,为自己挣得了立足之地,将求生之术锤炼成了搅弄风云的权柄。

如今,他教她棋理,允她翻阅藏书,甚至不避讳地谈及“发财坊”表象下的真实……是他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将权力的一角、谋略的根基,乃至一点不愿言明的孤寂,袒露在她的面前。

扑棱——扑棱——

振翅之声从远处而来,穿过了楼下喧哗,直抵窗棂。

公子殊荣几乎是立刻收起了追忆,转向支开的大窗。一道黑影携着冷风掠入,稳稳落在他抬起的小臂上,正是初一。

周芷若的心不自觉地一紧。即便是再一次见到这神骏的黑鹰,亦觉得凶悍而冰冷。

它的爪上系着一卷布帛,从背面隐隐透出墨迹。公子殊荣取下,展开,眉峰随阅读而蹙起,一呼一吸后,那点凝重随即又化作近乎玩味的轻挑。

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是赵敏。”

公子殊荣极自然地将布帛递了过来。只见上面的字迹飞扬跳脱,带着那位绍敏郡主一贯的骄纵口吻:

——殊荣公子亲启。王府高墙无趣至极!我要和张无忌去冰火岛接他义父。父王禁我足,岂非笑话?速来救我出去!

“义父”二字如钩爪,将周芷若从近乎沉溺的的悸动与安宁中狠狠拽出。

谢逊!

屠龙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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