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同舟济

风雨渐止,波涛渐歇,这一天一夜的遭遇实在累得人身心俱疲。船儿随风继续的飘,大家借着波浪一叠一叠的摇晃也索性闭眼睡去了。

公子殊荣独自立在船舷边,目光掠过沉睡的众人,最后落在倚天剑与屠龙刀上。

这两柄武林至尊,一者锋锐无匹,此刻正静静靠在赵敏身侧;一者无坚不摧,则被谢逊紧握手中。硬抢自是下策。在这茫茫大海的一叶扁舟上,纵使得手,又能逃往何处?眼下最要紧的是联起手来共度难关,起码得踏上陆地、有所退路,再徐徐图之。

何况,他至今仍没明白这波斯明教是为何而来的。

风云月三使手持失传百年的圣火令,口口声声要清理门户,重整教规。若要扬威,直往中土明教总坛便是,何须兴师动众地驾着显眼的战船,远渡重洋去到那一方孤岛专程捉拿紫衫龙王与金毛狮王?

沉思间,他的目光又一次飘向周芷若。先前在心中盘旋的种种算计,忽如潮水般退去。

这可怜的姑娘蜷缩着,淡粉的衣裙已变得暗沉。这原是上好的软烟罗,颜色是他亲自挑的,极柔极嫩,像春日初绽的桃萼。领口和袖缘用银线并着稍深的茜色丝线,绣了层层叠叠的牡丹花样。

他那时想着,她通身的清冷需得这般盛放的雍容才压得住,衬得起。

如今这衣裙被海浪与雨水蹂躏,湿漉漉地裹着她,亦无端的浸润了他的心,每一次跳动都能溅起水花,引起波澜。

公子殊荣暗自运功,周身蒸腾起极淡的白汽,水汽遇着海风,转眼便散了,一身便已干爽如初。

他悄然挪至周芷若身侧,伸出手掌,悬于背心,精纯内力如暖泉般缓缓透出,替她驱散着那股极不舒适的潮冷。他看着衣裙上的深色一寸寸褪去,渐渐鲜活,银线绣就的牡丹缠绕着她的手腕、腰肢、脚踝,如同见证一朵花在掌心重新绽放。

他的内力运行得极其小心,生怕一丝灼热惊扰了她。可目光偏失了分寸,放肆又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她的唇瓣抿成浅淡的弧线,透着几分脆弱;微蹙的眉因温暖而渐渐舒展,先前在发财坊好不容易修养回的几分精气神又在连日漂泊中被消耗殆尽,于是,眉间的一点红痣便成了整张素净脸庞上唯一的浓烈色彩。像雪地落了一瓣梅,又像佛陀眉心的一点朱砂,悲悯地审判着他这胆大妄为之徒。

他想用指腹抚过那点红痣,想丈量那些牡丹绣纹在她身上盛开的弧度,想……

“张无忌,你这小子,为什么不跟我上灵蛇岛去?”

骤然响起的这一喝声极响亮,是一直昏迷的殷离。她双目紧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张无忌连忙伸手摸她的额头,显然是重伤未愈又染了风寒,此刻发了烧,竟说起胡话来。

周芷若也被这声惊醒,一睁眼便见公子殊荣离自己极近,先是一惊,又觉身上干爽,带着被阳光晒过般的暖意。

她立刻明白了。

好在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殷离身上,没人留意到这片刻的微妙,周芷若悄悄松了口气,又听殷离开始斥骂父亲的多情,又呢喃起了与“曾阿牛”之间的情谊。有时惊叫,有时怒骂。忽然之间,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嘴唇翕动,断断续续地哼起一段调子。

婉转曲折,说不出的古怪。

张无忌侧耳听了片刻,觉得这曲子耳熟,曾听小昭哼起过类似的旋律。回头一瞧,见她竟以那双蓝汪汪的眼极深情地望着自己,像藏了片深海。

殷离大约只会这两句,反复吟哦,调子越来越低,渐渐染上哭腔。

周芷若始终留意着公子殊荣,见他本是置身事外的淡漠,偏偏被这歌声引得神色一变。

片刻后,他竟也缓缓哼了起来。他嗓音低沉,与殷离的歌声相和,显出一种极缥缈而苍凉的意境。而后又译作汉语,一字一句念道:“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周芷若心头一动。

这话,与他曾在舱内对自己说的“我既无来处,亦无归处”,竟是异曲同工的悲怆。

殷离反反复复唱了许多遍,终于声音渐弱,头一歪,又沉沉睡了过去。

谢逊坐在一旁,忽然长叹一声:“这首波斯小曲想必是韩夫人教她的,二十余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顶上也曾听到过一次。黛绮丝远渡重洋来到中土,当年偏又为个‘情’字叛教而出。银叶先生死得早,她心中苦楚,只怕也如这曲中所唱。”

“黛绮丝?那便是韩夫人么?”赵敏好奇地追问,“这名字好生奇怪。”

“这是波斯名。”

谢逊猛地 “咦” 了一声,显然没料到公子殊荣竟知晓这些。

赵敏见状,忍不住笑了,扬声道:“谢老爷子,您可不知道,咱们船上的这位公子虽说叫的是汉名,却是高鼻深目的色目人。不过要我说,天底下姓‘公子’的,怕是独他一个罢!”

“殊荣公子既懂波斯语,莫非也有波斯名字?”这话问得唐突,张无忌连忙补充,“我并无打探之意,只是一时好奇。”

公子殊荣倒不避讳,唇角勾了勾,吐出一个奇特而拗口的发音。那音节辗转,带着波斯语特有的韵律,落在众人耳中,只觉陌生。

“啊。”小昭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见众人都望过来,她才小声翻译,“它的意思是…… 神圣,纯洁。”

“这是一个极好的名字。”公子殊荣在笑,却又不像真的在笑,“可惜汉人家的孩子舌头笨,总念不清,也或者根本懒得念,他们就叫我‘蛇盘’。”

蛇,诡诈、令人畏而生厌;盘,缠绕、束缚,更是将一股阴冷感跃然而上。其中蕴含的鄙夷与折辱,不用多说,众人也能体会。

赵敏先是一愣,随即嗤地笑出声。

“蛇盘?倒也配你。”

话虽如此,她眼中并无多少嘲弄。她是元廷郡主,不说旁的汉人,就是此刻同在一条船上的周芷若,她那时在万安寺左一个鞑子、右一个妖女,骂的可还少了?

张无忌连忙道:“孩童戏言最是伤人。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名字而已,叫什么都一样。只是偶尔想起来,觉得有些滑稽罢了。”公子殊荣只是淡淡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海面,只见阳光终于从透出,海雾逐渐有了散开的趋势。忽然发问道:“谢狮王,你可知波斯明教来的那三位使者,穿的是什么衣裳?”

谢逊不知他这明眼的干嘛要问他这瞎眼的,却仍是道:“中土明教传自波斯,服饰应是相同的。一身白袍,袍角会绣着一朵火焰,以作标记。”

“不,不对。”张无忌仔细回忆道:“昨夜月光大好,我看得清。他们虽穿白袍,却有一处是不同的。”

“正是。”公子殊荣向他投去赞许的一眼,“西域之人以黑色为丧服,他们偏以白袍镶黑边,以我之拙见,怕是总教教主新丧。”

谢逊一拍船舷,说道:“是了!总教教主逝世,他们要选立新教主,是以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土,追查韩夫人的下落。”

张无忌和赵敏齐问:“波斯总教为何寻她?”

谢逊答道:“数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总教的教主却向来是女子,且是不出嫁的处女。总教经典中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教的神圣贞洁,而韩夫人正是游行四方,来到中原为明教立功积德的其中一位。”

公子殊荣冷笑道:“若她仍是圣女,功德圆满自然做得了新教主。偏偏她破戒失贞。他们此行,要么迎回一位合乎教规的新教主,要么便是清除玷污圣名的叛徒,以正视听。”

“你倒是很聪明。”谢逊长叹一声,“她下山后曾私上光明顶三次,每次都被我守在秘道口拦下。韩夫人当我是知己,便将事实真相一一告知。总教失却乾坤大挪移日久,她是想以功抵过,盗取此法,换得总教宽恕。”

赵敏也道:“我说中土明教是邪教,哪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可以。为什么定要处女来做教主?为什么要将失贞的圣女烧死?”

谢逊斥道:“小姑娘胡说八道。每个教派都有历代相传的规矩仪典,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吃荤,那也不是规矩么?什么邪不邪的?”

公子殊荣眉头一皱,望向周芷若。却见她兀自沉思,并未瞧他。

张无忌沉思片刻,道:“义父所言极是。但殷姑娘伤势不轻,非觅药救治不可,孩儿想折返灵蛇岛……咱们尽力而为,便救不得韩夫人,也当救了殷姑娘。”

谢逊点了点头,“不错。这位殷姑娘对你如此情意深重,怎么能不救?殊荣公子、周姑娘、赵姑娘,你们几位意下如何?”

这茫茫大海无所定向,不回灵蛇岛,还不知要飘到哪一座荒岛去?赵敏与周芷若自无不可。

公子殊荣又道:“我看这雾快散去了,入夜后应可见北斗。咱们若一定要回,便往西北。”

赵敏挑眉:“所以你是赞成回去了?”

“不是赞成。是既然诸位已决意赴险,不如谋定后动。譬如先想好如何救紫衫龙王,又如何借他们的船,回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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