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流划船,一连数日。
公子殊荣大多时候沉默,在赵敏天南地北地挑起话头时,他才懒懒地应和;或在张无忌与谢逊口头拆解波斯武功时,插上两句。却往往一针见血,叫人惊觉他于武学一道已堪称观微知著。
谢逊不由赞道:“我久不入世,不晓得江湖竟上有了你这般有阅历的年轻人。”
“狮王谬赞。”
他天赋虽高,其中却少不得赵敏的功劳。若非当初万安寺囚禁六大派,供他观摩拆解各派武学,也难有今日之融会贯通。
谢逊不知此节,旁人怎么会联想不到?
张无忌担忧周芷若忆及伤心事,悄悄望去,但见她低着头,仔细地捋着袖口的牡丹花纹,面若寒霜,十分清冷。
瞎子虽瞎,也觉出些许微妙,话锋一转,问询起峨眉武功。公子殊荣适时沉默,听着周芷若嗓音清越,据实以答。
两人一问一答,十分专注,不知不觉竟已月至中天。
谈及武学源流,谢逊顺其自然道:“那波斯三使武功不算高,但胜在配合默契又路数奇诡。若非刀剑合璧,刚柔并济,想来也难以取胜。”
赵敏忽然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讲得实在气派无比,敏敏却实在不知这一刀一剑的来历。”
“相传,是百年前的郭靖郭大侠的妻子聘得高手匠人,将神雕大侠留赠的一柄玄铁重剑镕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又以当时最为锋锐的两柄宝剑,镕合而铸成一柄倚天剑。铸成后,屠龙刀由郭大侠的儿子保管,倚天剑则属于郭襄女侠。这便是倚天剑与峨眉派的渊源。”
赵敏从记事起便见此剑供奉在家中,是御赐之物,却不知它最初的由来。如今捏着倚天剑,不禁脸色难看。
谢逊继续道:“无忌所习的《九阳真经》乃是天下至阳,少林、武当、峨眉皆与它有所联系。而另一至阴者非《九阴真经》莫属,它同样也是郭大侠的绝学。”
“呀,如此说来,峨眉岂不是兼具九阴、九阳这两大绝学了?”
赵敏顿时想通了其间若干联系,望向周芷若,却见她面色更冷,道:“若本派有人身具此等神功,先师也不会丧身于万安寺中了。”
“听见没?周姑娘还记着仇呢,万安寺的旧账怕是算不清了。”
“恩怨分明,人之常情。”公子殊荣正在划桨,闻言,眼皮也没抬。
张无忌有心缓和气氛,便顺着义父先前的话头,又请教了些武学上的疑难。谢逊自是倾囊相授,一老一少谈论不休。周芷若却是愈发沉默,常常一日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
她并非刻意冷落谁,只是心绪纷杂,偶尔眼波流转才悄然落在某人身上。
公子殊荣是何等敏锐?他知道她在看,也知她为何不看。
她可以在生死关头于黑暗舱室中吐露心事,可以在危难之际为他忧惧落泪,唯独万安寺之心结非三言两语可消弭,亦难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坦然与他并肩。
责任重担、世俗眼光……
赵敏不在乎,周芷若却不能不怕。
这夜,轮到张无忌与公子殊荣守夜。几番接触下来,他对船上这位“千面郎”的观感已复杂难言。
“多谢你替小昭斩断锁链,多谢你告知万安寺的布防,多谢你那日开城放行,更多谢你在灵蛇岛上出手相助。”
“张教主客气了。”
他见他神色冷淡,斟酌再三,仍道:“殊荣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可否请你解惑?”
“哦?”
“你既早有谋划,又为何要那般对待六大派?芷若妹妹她……她师父因此自尽,她心中之苦难以想及。”
“张教主是认为我错了?”
“不敢。只是公子的智计远胜在下,或可想出万全之策。”
“呵,哪儿有那么多的万全之策?这世道弱肉强食,无非是看谁掌刀俎,谁为鱼肉。我不过是选了做执刀的人。”
“若人人只知执刀相向,冤冤相报,这天下何时才能有太平?”
张无忌蹙眉摇头,公子殊荣却是笑了一下,道:“知道吗?她也曾对我说,以恶止恶,怨憎只会循环不休。”
张无忌顺着他的目光朝靠在船舷浅眠的周芷若望去,心中了然,不禁叹了口气。
“我晓得你对芷若妹妹不同,但她极重恩义,你……你们……恐怕前路艰难。”
“艰难?我这一生,何曾有过易行之路。倒是你张大教主,作为抗元主力,与朝廷郡主的情谊又当如何?”
“我……”
张无忌一时语塞,面皮微微发烫。
公子殊荣倒也不再追问,只是道:“前路如何,谁又能预料?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张无忌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各自划桨,守着船上众人与这漫漫长夜。本是闭目而眠的周芷若,却是眼睫轻轻一颤。
……问心无愧。
这四字,说来轻易。可心若动了,如何能“无愧”?
次日黄昏,西北方向隐约跳动起点点火光,几乎叫所有人都为之精神一振。
是灵蛇岛。
但,不太妙的样子。
谢逊先前嘴上虽说要尊重各派教规,此刻“啊呀”一声,第一个惊道:“为什么灵蛇岛火光灼天?难道他们要焚烧韩夫人么?”
公子殊荣立在船头。目力所及,便知那不仅是火光,还有沿岸一排排的巨大船影,雪帆红火,在海风中飘摇。
“是波斯总教的船队。比先前那艘战船更大,更多。”
话音未落,小昭“咚”的一声摔在船头,张无忌连忙去扶,却见她双目含泪道:“我听说要将人活活烧死,我……我……心里害怕。公子,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韩夫人的性命。”
“咱们大伙儿尽力而为。”
张无忌随即回到原位,抓起木桨,鼓动内劲。小昭虽是双手发颤,却也跟着奋力划水。
赵敏心中疑窦丛生,待要张嘴发问,恰与公子殊荣对视上了。他朝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只好按下不表,转而望向那火光之处,道:“咱们硬闯是决计不行的。”
“这是自然。,咱们这艘船虽小,一旦被发现便是活靶子。待到近了,需弃船泅渡,寻僻静处上岸。”
“殷姑娘怎么办?”
“拿绳子,绑在背上。”
船儿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众人都看清了岸边停泊着数艘高大战船,炮口黑洞洞的,帆顶悬挂的黑色飘带格外肃穆。
忽然。砰砰——
两枚炮弹打过来,一左一右落在小船旁,炸起水浪,众人急忙俯身稳住小船。张无忌大声问:“殊荣公子,你可否与他们谈谈?”
“靠过去吧。老实些,他们既开炮示警,一切便有转圜余地。”
小船依言漂向大船,很快,几条绳索从大船上抛下。大家顺着绳梯攀上去,只见甲板上火把通明,一干人等黄发碧眼,身材高大,均是波斯胡人。
风云月三使并不在其内。
还没等问话,公子殊荣已然上前说了句叽里咕噜的话。为首的一个波斯人仔细打量这个穿着破烂、却有一双浅绿色眼睛的男人,也回了一句。
张无忌、赵敏等人皆屏息凝神,虽听不懂,但见他不卑不亢,缓缓抬起右手,又在胸前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对方神色间的警惕缓缓松了些许。
片刻后,两名波斯教徒走上前来,同样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节,并示意他随他们走向船舱。
公子殊荣回头嘱咐:“别担心。不要动武,等我回来。”
余下六人被围在甲板,四下寂静。谢逊不免有些急道:“他们刚刚说什么了?韩夫人怎么样了?小昭丫头,你听懂了吗?”
“谢老爷子,殊荣公子自称他的祖先来自波斯的呼罗珊,曾是琐罗亚斯德教的信徒,现下因蒙古贵族的迫害而逃离中土。途中听说总教使者在此,希望能拜见大经师。”
听得什么迫害,赵敏不由地哼了一声,“你倒听得懂。这琐什么德教是什么?大经师又是什么?”
下一句,却是谢逊答道:“这琐罗亚斯德教乃是波斯国教,在咱们中土也叫祆教,算是明教的起源。波斯总教教主座下共有十二位大经师,称为十二宝树王,地位相当于中土明教的四大护教法王。”
“啊!那他会不会有危险?”
谢逊朝向周芷若的方向摇了摇头,道:“听说十二宝树王平日以精研教义经典为主,并不一定武功高强。”
“也不知道那家伙说的是真是假。”赵敏犯起了嘀咕,又不禁望向小昭,但见这小丫头面色苍白,魂不守舍地不知在想什么。
张无忌则尝试与波斯人交涉。也不知对方听不听得懂,只是冷硬地摇头,不愿理会。
良久,舱门终于再次开启,公子殊荣走了出来。他已换下假扮舵工时的粗布褂子,穿得一件白色波斯长袍,簇留在颊边的络腮胡衬得异族之相愈发明显。
守卫们接到指令,默许他径直走向众人。
“没事吧?”周芷若轻声问。
公子殊荣与她目光一触,微微摇头,“无事。聊了聊,喝了杯他们的茶。”
张无忌追问:“情况如何?他们意欲何为?”
“十二宝树王齐聚于此,风云月三使仅是前哨。他们此行,首要目的并非处决叛徒黛绮丝。”
“那是什么?”
“是迎回圣女,继承教主之位。波斯总教教主之位不可久悬,当代圣女陨落则罢了,如今既已失贞,则需由嫡系后裔继任。”
谢逊一惊:“韩夫人哪儿来的女儿?”
“这可未必。此事本该见到她本人后再定夺,但我假托旧谊要他们收留,却不好再要求去见一见被囚的‘叛徒’。”
“如此说来,韩夫人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不错。”公子殊荣颔首,“他们囚而不杀便是为此。但若迟迟寻不到合适的继任者,为维护教统,清理门户不过是迟早之事。”
周芷若一直静静听着,忽然问:“若寻不到呢?”
“教规森严,不容亵渎。若无以为继,失贞的圣女唯有以死涤罪。”
小昭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
赵敏却是眼珠子一转,率先接话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帮他们找一位不真不假、足以应对查验的未来教主?”
张无忌眉头一皱,“此事关乎他人命运,岂能轻易替代?日后若那真正的血脉出现,又当如何?”
“容我提醒,此刻命悬一线的,是紫衫龙王黛绮丝。”
话音未落,公子殊荣的目光已落向小昭,这少女垂着头,纤细的一段脖颈被这宽大的粗布褂子衬得愈脆弱。
“真假并不重要。”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继续道,“他们需要圣女以正教统,我们需要救下韩夫人并脱身。若能各取所需,自是最好。若不能……”
若不能,只有硬闯,便是兵行险招,九死一生。
然而又是张无忌上前一步,挡在了小昭身前,坚定道:“不行,此法不妥!此计虽能解燃眉之急,小昭却是担了天大的风险。我等纵以力相搏,胜算难料,岂能因自身之困,将一个小姑娘推至险境?”
以力相搏?
面对十二宝树王与整支波斯船队?
公子殊荣几乎要冷笑。他想说,莽撞往往意味着死路一条;他想说,这是最快、牺牲最小的路径;他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所有的话,都在余光捕捉到周芷若的视线的刹那,哽在喉间。
她正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赞同,没有反对,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那双清冽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一张冷酷的脸。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说了一切。
利用、欺骗、不计他人为代价。
自己此刻的行事,又与从前有何不同呢?他向来视众生为棋子,以达到目的为准则,以权衡得失来判定对错。张无忌的反对于他而言不过是迂腐之见,偏偏周芷若这一眼,反而令他从心底开始迟疑。
——世道艰险才更需持守一线准则,知道何事不可为。
——你说省事,其实……是懒得寻不沾血的法子。
荒谬。
麻烦。
违背他至今的所有信条。
可他也曾答应过她:“我不保证日后行事桩桩都能合你的准则,但你的话,我记下了。”
记下了,然后呢?
继续在她面前,表演他的智计无双、不择手段?
公子殊荣深吸了一口气,咸腥的海风几乎在他的舌根漫出苦涩。
“罢了。”
这简单的两个字,让赵敏愕然地挑起了眉。
张无忌却是精神一振,当即道:“他们既以教规为重,咱们或可设法挟持一位宝树王,交换韩夫人!此举虽险,却无需牵连无辜!”
挟持宝树王?
呵。
实在愚蠢又危险。
若是平日,他定会嗤之以鼻。但此刻,看着张无忌眼中毫无阴霾的决意,又瞥见身旁周芷若微微松动的神色,心中竟升起一丝荒谬的释然。
他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好。此法虽蠢,确实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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