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冷酷、最难搞定的人即便略显讥讽,张无忌仍大松了一口气,“船上守卫森严,但十二宝树王的武艺或有高下,公子可否设法引出一位来?”
公子殊荣正垂眸沉思,忽听舱门方向再次传来响动,只见一首领模样的波斯老者迈步而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正是十二宝树王之一的“平等王”。
这不就赶巧了么?
他心念微动,上前一步,从容见礼道:“大经师怎么亲自上甲板来了?”
平等王不答,先望向一头金色乱发的谢逊,以生硬的汉语说:“听闻有中土客人登船,像是本教的一位朋友。蛇盘,彼只言需庇护几位流亡者,那么,告诉吾,他是谁?”
手指蓦地指来,众人俱是一怔。
平等王特意点名谢逊,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或是风云月三使已归。公子殊荣不动声色又朝他走近一步,刚要开口,不料身后有一身影比他更快、更果断。
垂首沉默的小昭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纵身而起,发掌便向平等王击去!
两名随从大惊,立即拔刀,却被近处的公子殊荣一袖子拂在面上,晕死过去。而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小昭擒住了平等王,张无忌等人亦片刻之间将船上十余波斯人制服。
号角声乍起。
其余船只随着呼喊声逼近,黑洞洞的大炮对准过来,情势凶险。张无忌当机立断提起平等王,跃上横桁,朗声叫道:“谁敢上来,我便将此人一掌劈死。”
骚动渐止,又见密密麻麻的火把散开一条道路,风云月三使者一窜而上。
“金毛狮王,你胆敢以下犯上么!”
谢逊闻言,仰天大笑:“谢逊来自中土,是流亡的客人,与你们波斯何来上下之分?”
话不投机半句多,只听一声尖啸,三道白影直扑而来,竟是欲以武力强行夺回平等王。
公子殊荣就立在船尾。
在三人身形甫动的刹那,弧光骤现,寸许锋芒便逼得人眼生寒。这信手擎来的弯刀根本不与那失而复得的圣火令硬碰,而是专走偏锋。彼方奇诡,他便避实击虚,比他们更奇。
不过数息间,波斯三使的合击之术已被扰乱。
这时,赵敏一个箭步登上横桁,冲到张无忌面前,扬手——
啪!啪!
两声耳光又脆又响,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平等王脸上!
这位宝树王被打得头一偏,两颊顿时高高肿起来,懵在当场,时刻关注着此处情形的波斯人等也都惊呆了。
赵敏傲然昂首,厉声喝道:“你们的宝树王在我们手里,再敢轻举妄动,下次不是耳光,就是直接割了他的耳朵!”
如此狠绝,如此果敢,如此明艳不可逼视……
张无忌心头莫名一跳,下一刻收敛了心神,大声道:“我等并非有意与总教为敌,只要贵教应允我们三件事,我等保证诸位被制的同伴皆可平安归来,绝不伤他们分毫!”
风云月三使交换过眼色,答应了。
“第一,赦免并即刻释放紫衫龙王黛绮丝;第二,提供一艘坚固海船并备足清水食粮,供我等返回中土;第三,中土明教与你们波斯无关,大家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
“可以!但你们必须先放回平等王!”
“不行。”张无忌断然拒绝,“须得先让我们见到韩夫人,并将备好的船于我等,届时再同时放人。”
赵敏插言道:“何必另外备船?我看咱们脚底下这艘就很好,坚固迅捷,看他们还敢耍什么花样!”
“不可。”周芷若突然出声,“这船虽好,却也太大。操帆、瞭望、掌舵,皆需人手协同,凭我们眼下几人绝难驾驭。”
张无忌闻言点头,觉得此言在理。
赵敏冷哼一声,道:“一只小船在这茫茫大海上能成什么事,难不成真要依仗波斯人是否守信么?周掌门莫不是忘了咱们那只渔船了?”
各有各的道理,僵持不下,一直沉默的公子殊荣这才开口说:“郡主缜密,是看上了此船的威慑。但周掌门所言亦是实情,我们人手不足,纵得大船亦如孩童舞巨斧,未伤敌先伤己。咱们不如折中。”
几人都看向他。
赵敏却不吃他故弄玄虚的这一套,径直问:“好,那殊荣公子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妙计?”
“妙计谈不上,不过是请他们准备两艘轻捷哨船。一艘需备足伤药、半月清水与耐存粮秣,由我们先登船查验;另一艘请他们载上韩夫人。两船各自驶出半日,再于两船之间各放一小舟,于中途交换平等王与韩夫人。”
此法将交易地点设在海阔天空之处,双方皆难埋伏,全凭信诺。张无忌眼神一亮,当即将此法复述给了远处的波斯众人。
宝树王们商议片刻,终究投鼠忌器,应允下来。
待定下的两艘哨船驶近,公子殊荣起身便要带周芷若登船查验,风云月三使中的妙风使却抬手制止,“蛇盘可去,但那位女子留在这里。”
他又随即指向自从劫持平等王后便默不作声立在一旁的小昭。
“你!随他去。”
彼时波斯三使未归,妙风使不知是谁最先发难,只瞧这小丫头柔弱无害,由她陪同,省得“蛇盘”多做手脚。
公子殊荣自无不可,与小昭一前一后,踏着连接两船的跳板走上那艘备好的哨船。
船上空无一人,果然已按要求备足了药箱、清水和易于储存的干粮。两人快速巡视船舱,舵轮、帆索、食水数量,甚至敲了敲各处木板,瞧瞧是否藏了暗格或机关。
就在他们走向船舱底部进行最后查验时,小昭忽然轻声开口:“谢谢你。”
公子殊荣动作未停,只侧头瞥了她一眼。
“你想方设法要救——韩夫人。这份心意,小昭感激不尽。”
“哦?我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把你推进火坑了,也要谢我?”
“我知道那是最省事的法子,不必如此时这般冒险。”小昭轻轻摇头,“公子当时反对得那样坚决,你也改了主意。小昭看得出,你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就像你为我斩断锁链,就像你明明可以不管周姑娘,偏偏一次次出手,不惜来到这茫茫大海上。你算计很多,但有些底线,因为周姑娘在,你就不愿去碰了。你其实……很怕,对吗?”
公子殊荣倏然转头。
小昭迎着锐利的目光,诚恳地说:“你不是怕死,也不是怕输,是怕因为自己的疏忽、因为某些决定危及到身边在意的人。你很在意周姑娘,是不是?”
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小昭却知道,自己说中了。
公子殊荣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终是嗤笑一声,弯腰检查过最后一块压舱石,“检查完了,没问题。走吧。”
他率先走上甲板,只随意一瞥,便望见对面的船舷边,周芷若正站在那里。淡粉的衣裙在海风里轻轻飘动,远远地,安静地望着他。
小昭也看到了那道身影。
她跟在他身后,极快地用波斯语说了一句:“愿光明护佑你找到归途,Sepand。”
公子殊荣没有回头,大步踏上了返回主舰的跳板。见赵敏迎上来,他言简意赅道:“船没问题。”
张无忌等人闻言,心下稍安。
“现在,该让我们见韩夫人了。”
话音落,两名波斯教徒押着一人从底舱走出。正是金花婆婆。
一位宝树王来到她的面前,左手一探,已揭下了她顶上满头白发,露出乌丝如云。金花婆婆头一侧,向左避让,智慧王右手倏出,又在她脸上揭下一层。刹那间,金花婆婆变成了一个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艳妇人,容光照人,端丽难言。
智慧王说了几句话,她便以波斯话对答。不多时,便依照约定,将她又押送至另一艘船上。两艘哨船随即各自扬帆,驶向西方。
半日后,海天一色,风平浪静。
双方各放下一叶扁舟。张无忌押着平等王,波斯一方则由风云月三使中的流云使护送黛绮丝。两舟在海面上缓缓靠近,错身之际,人质交换。平等王足尖刚踏上波斯小舟,张无忌便携着黛绮丝疾退回己方哨船。
交易完成,两艘哨船当即分道扬镳,各自驶离。
又见黛绮丝的形容虽然憔悴,但并无外伤在身。此番终于脱离挟制,她对着谢逊、张无忌等人深深一拜。
“多谢诸位舍命相救,此恩我永世不忘。”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小昭身上,复杂难言。下一刻,已上前将已饱含热泪的小昭紧紧拥入怀中,“孩子……我的孩子……”
小昭身体一僵,随即软在母亲的怀里,发出压抑的哽咽声。
公子殊荣与赵敏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张无忌却是恍然大悟——原来,小昭竟是黛绮丝的女儿!她二人生得相像,都是清秀绝俗的瓜子脸,高鼻雪肤,秋波流慧。只是女儿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气息只余下淡淡影子,母亲却一见便知不是中土人氏。
难怪小昭懂波斯语,对明教之事如此了解,又甘愿冒险。
他随即又想起杨逍、杨不悔两父女对小昭的加意提防,每次问起,语焉不详。而她曾在光明顶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装成丑女模样,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她原是听了她母亲的命令,有意藏在他身边要盗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的么?
一时间,张无忌不禁大为气恼。
周芷若则望着那对相拥垂泪的母女,一时百感交集。她自幼失怙,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怀抱是何等温暖。此刻见二人劫后重逢,不禁生出几分惘然的艳羡。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去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却见公子殊荣已悄然向船舱外走去,她犹豫片刻,终是挪动脚步跟着走上甲板,来到船尾,与他望着同一片浩瀚无垠的碧海蓝天。
“她们总算团聚了。”
公子殊荣直到亲眼看见波斯哨船化作天际边的一个黑点,才道:“波斯总教仍无教主,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追索叛徒与她的继任者的。”
“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小昭的身份。”
“蛛丝马迹,连缀成线。并不难猜。只是人心算计得再精,也抵不过‘情’之一字。黛绮丝为情叛教,小昭为母涉险,谢逊因旧时金兰之谊相救,呵,张无忌也因仁厚不忍被牵扯进这么大一桩琐事里。”
“那你呢?”
“嗯?”
“你此番出海,卷入这许多变数里又是为了什么?”
浅绿色的眼望过来,一刹那仿佛天空与海水都于此交融,那么妖异,那么宁静。公子殊荣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周芷若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低下头,试图给出一个符合他行事逻辑的答案。
“为了屠龙刀?”
他低笑一声,转回头去,“能得到最好,但刀不是缘由。”
“那么,是为了与赵敏的约定?”
“她还没那么大的面子。”
答案,呼之欲出。
海鸥在桅杆上空盘旋。周芷若感到耳朵微微发烫,那句“为了你”似乎就悬在唇边,却在清亮的鸣叫声里始终没被说破。
她既怕听到,又怕听不到。
良久才听他又问:“回中土之后,你有何打算?”
话音落,即便周芷若不愿从这份悸动中抽离,沉甸甸的现实已将她的唇角压了下去。她低低道:“自然是回峨眉整顿事务,安抚同门,还有……设法完成师父的遗命。”
屠龙刀。
灵蛇岛上他夺刀又还刀的场景历历在目,那句“屠龙刀,也会是我们的”——“我们”二字,此刻想来,竟有些心惊肉跳的暧昧与沉重。
“周掌门依然执着于‘号令天下’?”
“号令天下?究竟该如何号令?我不知道。我被困在这茫茫大海中央,偏不知路在何方。”或许是因为在这与世隔绝的茫茫大海上,或许只是因为身边这个人,见过她所有狼狈、脆弱与挣扎,却依旧一次次向她伸出手,她不可抑制地、如此直白地向他袒露出她的无措。
“路是人走出来的。峨眉的担子固然重,但未必只有一条路可走。灭绝师太的路,是她的路。你的路,该由你自己来选。”
周芷若蓦然抬头,撞入他的眼中。
公子殊荣是从阴谋诡计中趟出一条生路的人,深知被世事裹挟的痛苦。此刻,他却在对她说,路可以自己选,命运,也只有自己能定。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所谓正邪,不过是胜者装扮的历史。重要的是你心中秉持的是什么,你想守护的又是什么。若一味被‘正邪’二字框住,与那帮在万安寺被我拆解武功时,还抱着门派之见不放的蠢货有何区别?”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
若在以往,周芷若定要反驳。但此刻,她听着海浪声,看着他被天光映照的浅眸,不禁绪纷乱如麻。
公子殊荣见她神色变幻,知她内心挣扎激烈。他嘴上虽说人各有命,临了周芷若面前,却总是忍不住插手他人因果,“前路还长。先回中土再说。”
周芷若趴在船舷,轻轻“嗯”了一声。
许久,待暮色将至,船舱内的低诉声渐渐歇止,两人又默然返回船舱。
舱内,张无忌正借波斯人提供的药材“咕嘟咕嘟”的熬着药,见公子殊荣与周芷若并肩进来,一怔,胡乱寻了话题似地说:“赵姑娘与义父在前头看航向,殷姑娘脉象已趋平稳,只是多日颠簸未得静养。待服下这帖药,天明前后,应能转醒。”
“那真是太好了。”周芷若应和道。
公子殊荣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寻了处远离灯火的阴影倚靠,不知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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