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居无尘

晨光熹微,穿透峨眉金顶稀薄的云雾,将林间蜿蜒的石径染上一层浅金。

周芷若端着药盅,苦涩的气息随着她的脚步一路弥漫,连带人的心尖也一并滞涩起来。昨夜师父的话语犹在耳畔:“毒性猛烈,专蚀经脉气血。若非此人内力深厚,强行护住心脉,此刻早已是具枯骨。只可惜毒气上行,郁结于瞳窍……”

后面的师父没说,可她又怎会不懂那未尽之语?

此刻踩着满地碎金般的阳光往前走,每一步却似踏着针毡。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昨日把玩折扇、目光流转间清贵逼人的公子,今日起,怕是再见不着这明媚天光了。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静室虚掩的门。

屋内,光正盛。

窗户敞开着,金色的光斜斜地倾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那个她担忧了一夜的人此刻就安静地坐在床榻边沿,穿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更衬得皮肤苍白,近乎透明。

伤势未愈,余毒未清,应以静养为先。他却没躺着,反而坐起来,面朝着窗户的方向——那正是光最亮的地方。

周芷若的心猛地一揪。

只见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在眼前摊开。那手修长,骨节分明,曾执扇指点迷津于山雾,轻描淡写挡下夺命刀锋于闹市,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一寸寸伸入那片金色的阳光。他定定地望向窗外,光勾勒出清隽的侧脸,神情专注得几乎显出几分脆弱。

偏偏周芷若知道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那双眼已蒙了薄雾,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空洞与茫然。

她端着药盅僵立在门口。她不是没预想过他醒来后的状态——愤怒、崩溃、歇斯底里,独独没预料到会是此刻的平静。

“公子。”她轻声唤,声音发紧。

公子殊荣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搭在膝上。他循着声音的方向侧过脸来,甚至努力地牵起一丝极淡、极浅、刻意为之的笑。

“是你……”他开口,嗓子哑得不像话,“我记得你的声音。”

仅此一句,已令周芷若心头狂跳不已。

她预备了满肚子的话,想说师父定会想办法,想说江湖之大总有解毒的法子……可在这过分的平静面前,所有安慰都显得太过单薄。她斟酌了许久,久到公子殊荣已侧过脸,用耳朵来听她是否还在时,她才道:“这是家师为公子配制的药。”

她放下碗,从药盅倾倒出散发着浓重苦味的深褐色的药汤,想起师父说的“非药石之功可及”,却仍固执地端起碗,舀起一匙药,吹了吹,递到他唇边说:“公子,趁热喝吧。”

面前人并不张嘴,只是缓缓的、如昨夜那般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手腕。

冰凉的,像浸过井水。

她没躲开,他的手指便继续往上,直到摸到碗。指尖沿着碗沿摸索了一圈才稳稳接过,一口饮尽。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他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多谢。”

他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周芷若接过空碗,怔怔地想说些什么,却听他又开口道:“辛苦姑娘替我熬药,还未请教芳名。”

“小女子周芷若。”

“周姑娘。”他像在默记这名字,片刻后才道:“在下苏嵘,字晦川。”

苏晦川,听起来倒更像读书人了。

周芷若心底一声叹息,转身想把空碗放到案上,刚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响动。回头,便见他缓缓扶着床沿站稳,伸出手,像在丈量距离。指尖离案几还有半尺时,忽然停住,循着阳光的暖意转而落在了窗棂上。

他以指腹抚过窗棂刻痕,忽然轻笑——那是早年住在这里的弟子们刻下的,什么不愿早起、不想诵经……少年稚气,如今都被他摸得清清楚楚。

良久,公子殊荣才收回手,道:“往后几日,怕是要常麻烦周姑娘了。”

“苏公子说笑了。救命之恩,本就该报答。”

他笑着摇了摇头,“周姑娘不必总提什么恩情,昨日之事,换作任何人都会出手。”

“旁人不会的!苏公子侠义心肠,自然不是旁人能比。”

他没接话,只是摸索着重新坐下。

周芷若亦觉得脸颊发烫,默默收拾好药盅与碗,见他面对窗户静静坐着。自觉不应再打扰,离去时便带上了门。

松木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静室的窗敞开着,阳光正从窗棂漏进去,织成他脚边的金网。素白的衣,苍白的脸,失了神采的眼,偏那挺直的脊背又透着不肯折的劲,像崖上被雪压着的青松。

她回身离开,不忍再看,便不知公子殊荣缓缓抬起手,指尖按在了眼睫。

方才周芷若吹汤时,轻缓的气息带着药汁的苦涩拂过他脸颊,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垂眸时的模样——长睫如蝶翼,鼻尖沾了点晨光的金,该是极认真的。他低笑一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令人心悸的脆弱与茫然亦如潮水般从脸上迅速褪去。

灭绝师太的目光再利,见到他这个为护她爱徒而付出失明代价的人,总会忍不住动容。

公子殊荣虽看不见了,手指的触摸、耳朵听见的声音、随风而来的味道……都可作为窥视万物的眼,而那毒气郁结、确实无法视物的异色双目则被掩藏在一片真实的黑暗之后。

——毒性猛烈,专蚀经脉气血。

昨夜烧得迷迷糊糊中,他曾听见一个声音如此断言。

灭绝师太只当敌人狠辣,却不知,这毒原是他的手笔。伤是他受的,毒是他下的,若非说和赵敏有什么关系,只能是银梭确实出自她手。不过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尽数算到了明教头上。

毒发时的蚀骨之痛是真,护住心脉、致毒上行也是真,连这失明的狼狈更是他赌局里的一只筹码。

旁人难解此毒,不代表他做不到,千面郎对毒理的认知并不亚于易容。可惜,易容之术再如何高超、如何卓绝,换得了脸,变得了身形体态,偏偏藏不住眼睛。

一双被视为“不详”的绿眼,落到哪儿都是隐患。

如今倒好了,眼睛瞎了,自然要蒙眼,一块布条便能遮住所有不该被看见的异色,比任何伪装都稳妥。

公子殊荣做了万全的防备,不过,没料到这些时日除了静虚、静迦携丁敏君来探望过他两回,也只有周芷若每每前来递汤送药。

约莫是大战在即,身为一派之首的灭绝忙着筹备与谋划,已无暇顾及他这位暂居峨眉的病客。而她年纪最小、最钟爱的弟子却因着几分感激与愧疚,主动接下了照顾“苏公子”的责任,也成了他在这片黑暗里唯一能清晰感知并逐渐习惯的节奏。

公子殊荣在心底默数,当倒数为零时——

“苏公子,药温好了。”

那江南水乡的温软语调果然又一次在门口准时响起,似清泉潺潺,流入寂静。白布下看不见任何眼神的流转,但他总能准确地将脸转向周芷若的方向。

公子殊荣能听到她推门时的吱呀响声、踏入室内的轻缓脚步、药碗落在案几上那一声熟悉的轻磕——是周芷若将药碗放在了他手边习惯的位置。

周芷若看着那只手在案几上无声地摸索,触到温热的碗壁,端起,仰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接过空碗,她又从食盒中端出一碗莲子羹放在了案上。那清香混着药味漫开来,压淡了静室里的苦涩。

“苏公子,今日药苦,喝点莲子羹润润喉。”她略略握住他的手腕,引他握住汤匙,“师父说莲子清心,适合苏公子。”

“多谢。”

公子殊荣舀起一勺递到唇边时,汤水微微晃了晃,终究稳稳当当落进嘴里。

周芷若每日除了送药,也会带些清淡的吃食,有时是银耳汤,有时是山药粥。他从不说好,却总会喝完。

或许因她照料,又或是师父的药起了作用,“苏公子”的身体已渐渐有了起色。只是面色仍显苍白,大约是未清的余毒仍日日折磨他。

她不知他从前是否也如此寡言,只觉得自目盲后,整个人便愈显得沉默而清冷。

每一次推门,她所见的景象都相差无几:蒙眼的布带,素白的身影,面朝窗户,像一尊面向光的凝固的玉像。

一种莫名的冲动忽然攫住了她。

“苏公子,今日天气很好。金顶的云雾都散了,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吗?”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想必是极开阔的景色。可惜……”

“不可惜!”周芷若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微热,“我是说……苏公子内力精深又通晓万物之理,山川形胜,未必只在眼中。用心去看,或许……或许别有一番天地。”

她越说声音越低,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公子殊荣沉默了片刻。只有峨眉弟子练剑时的呼喝声隐约穿林而来,显得渺远而充满活力。

“周姑娘,昨日似乎听你在诵经?音调清越,似有安抚心神之效。”这话题转得突兀,周芷若听了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那是她见他总静坐不动,怕他心中郁结难舒,昨日便在他午间小憩时悄悄坐在门外廊下,低声诵念了一些师父教她的清心凝神的经文。

“是《清净经》,”她有些局促,“吵到公子了么?”

“不。”公子殊荣缓缓摇头,布条下的面容似乎柔和了些许,“‘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这句话极好。况且,周姑娘诵经时气息绵长,心念纯粹,故此有安定之力。”

周芷若柔声说:“公子若觉得有用,芷若日后便常为公子诵念。”

“那便有劳了。”他语气平静,微微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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