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之人……
周芷若望着公子殊荣平静的侧脸,想问他布了什么局,可话到嘴边,却被一声鹰唳撕裂了林间的寂静。
——嘹亮清越,惊空遏云!惊得满树栖鸟仓惶四散。
周芷若下意识仰面望去,竟见一道迅疾如闪电的影子朝他们俯冲而下。
“小心!”
她惊呼出声,竟试图上前以身体护住身边的人。然而,公子殊荣的反应更快。
在鹰唳声初起之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便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当黑影裹挟着劲风扑来的刹那,右手已不偏不倚地迎向那足以洞穿皮肉的利爪。
“初一。”
一个极低、极轻,几乎淹没在风声呼啸的名字,带着一种周芷若从未听过的熟稔,从他唇间逸出。
她亲眼看见凶悍的黑鹰猛地收束了俯冲的势头,双翅急振,发出“扑簌——扑簌——”的拍击声,带起的气流甚至拂动了公子殊荣额前散落的墨发和蒙眼的布。它灵巧地划过一个半弧,在空中盘旋一周后,竟极稳、极温顺地落在了他递来的小臂上。
兔起鹘落,一切的发生不过呼吸之间。
“这、这是……”
“周姑娘是第一次见它吧?”
公子殊荣仍是淡淡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腔调。空着的右手极自然地抬起,轻抚过如玄铁般冷硬光滑的背羽。
那猛禽用喙轻蹭了一下他的手背,显出十足的亲昵。
“吓到你了?不过是我豢养的一只鸟雀,还请见谅。初一的性子是野了些,但极乖顺。”如此理所当然,如此轻描淡写,他甚至在拂过黑鹰钩爪时,毫不避讳地手指一勾,一张卷成细管的纸片便从爪上铜环滑入了掌心。
初一完成了使命,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清唳,似在道别。随即翅膀一振,毫不犹豫地脱离了公子殊荣的手臂。
巨大的黑影化作一片不祥的阴云掠过头顶,转瞬间便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远山的云雾之中,连一片翎羽也未留下。
周芷若怔怔地望着公子殊荣。
这个刹那间变得有些陌生的男人从容地展开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卷,无需视觉,指腹抚过纸面上细微的凹凸,那些以针刺出的密文便汇入了他的脑海。
而后手指一搓,纸卷化作一团细小的粉末,随风飘散,不留痕迹。
他侧过脸,朝着周芷若的方向扬起了一个堪称温和的、颇具安抚意味的浅笑,仿佛凶悍的猛禽真是他口中的鸟雀,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周姑娘,能否劳烦你再引我面见一次尊师呢?”
周芷若不答反问:“公子,那鸟儿……还有方才的信,究竟是……”
公子殊荣摇了摇头,说:“此事说来话长,且事关要紧,还是先面见师太为好。”
他不愿多言,周芷若只好压下满腹疑惑留予师父定夺。
两人折返的路比来时更沉默了。
他们回到了演武场,这里的肃杀之气尚未散尽,停止操练的弟子们仍列队肃立,出鞘的刀剑在日头下闪闪发亮。
灭绝师太正立于高台之上接过丁敏君递来的水囊,目光无意间扫到渐近的两人,眉头又蹙了起来。
“师父,苏公子有要事求见。” 周芷若扶着公子殊荣在台下站定,躬身行礼。
公子殊荣亦微微俯身,声音清朗:“晚辈苏嵘,拜见师太。”
“苏晦川,苏公子?”灭绝师太放下水囊,目光如炬,扫过他以白布蒙眼的面容,缓缓道:“苏公子不在静室休养,有何要事?若是为方才敏君的言语介怀,便不必多言了。”
“非也。晚辈特来向师太辞行。”
“辞行?”身侧的周芷若一愣,“公子要去哪里?
“叨扰多日,承蒙师太与贵派、尤其是周姑娘照拂,铭感五内。然身负血仇,刻不容缓,需即刻下山,前往光明顶。”
“光明顶?!”
在场所有人,包括灭绝师太,眼神都霎时间锐利起来,丁敏君更是忍不住轻哼一声。
公子殊荣坦然得几乎把怀疑衬成了笑话,继续道:“在下方才收到传信,六大派已约定三月后齐聚昆仑一线峡,共赴光明顶,讨伐明教妖人。”
此话一出,不仅惊得周芷若抬眸,连高台上的灭绝师太也神色一凛。此事虽已在六大门派高层间议定,却并未外传,这眼盲的外来客又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灭绝师太的声音陡然严厉,“你如何得知?”
公子殊荣似早有预料,坦然道:“在下与昆仑派的一位长老乃是旧友,他知我遭明教所伤,便飞鸽传信而来,也好让我知晓大仇得报有望。”
周芷若默默推算着时间。若公子殊荣所言不假,六大派中属峨眉路程最远,的确得即刻启程。
灭绝师太沉默片刻,目光在他与周芷若之间转了一圈,忽然道:“此事与你何干?”
“自然相干!”
公子殊荣不卑不亢,身姿挺拔如松。
“明教妖人伤我双目,毁我清修,此仇难消。在下虽不能视物,也想前往光明顶亲耳听着他们如何覆灭,更想当着天下英雄的面,细数明教恶行,让世人皆知他们是何等阴狠毒辣之辈。”
“不可!”周芷若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你余毒未清,眼盲不便,奔赴光明顶之路艰险,怎可——”
“芷若!”灭绝师太厉声打断她,“此乃门派大事,岂容你插嘴!”
周芷若被喝得一怔,慌忙低下头,脸颊涨得通红。
灭绝师太的目光重新落回公子殊荣身上,心道:此人仅凭耳力便可勘破四象阵的破绽,绝非庸才,若他愿向明教寻仇,同去光明顶倒也能添一分助力,更可借机探探他的底细。
沉吟半晌后,终是缓缓点头道:“也罢。你目盲不便,不如随我峨眉一同上路。只是到了光明顶,需得听我号令,不得擅自行动。”
“多谢师太成全!”
三日后清晨,峨眉派弟子整装待发。
周芷若走向静室去接引公子殊荣时,见他已立在廊下,手心里摊着她送他的小布包,正在吃松子糖。
他又穿上了来时的那件旧袍,血液洗净,左肩曾被银梭刺破的口子也早被她以细密的针脚缝起,若不是……若不是白布仍蒙在眼前,瞧着倒与从前一般无二。
她走上前,檀香随之飘来。
“这是你那日受伤时遗落的扇子,我一直好生收着,如今物归原主。”
公子殊荣嗅到了熟悉的气味,随即轻笑出声。
“周姑娘有心了。只是你看看我,目盲如废人,握笔尚且不稳,何况挥扇?”他将折扇推回,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山路艰险,若周姑娘真有心意,不如寻一把小刀相赠。钝些也无妨,至少能割草开路,聊胜于无。”
这柄折扇曾在他手中于开合间藏锋露锐,如今却被视若敝履。
周芷若沉默片刻,忽然解下腰间一物。那是柄巴掌长的银鞘匕首,鞘上缀着颗小小的绿松石,是她入门时师父所赠。
“这匕首虽不锋利,却也趁手。”她将匕首塞进他掌心,“公子带着吧,若遇荆棘挡路,或许能用得上。”
公子殊荣握着那小巧的匕首,能抚摸到鞘上的纹路和她残留的体温。虽不解,却没推辞,只是一面道谢,一面将匕首贴着心口放入怀中。
周芷若见他如此珍惜的举动,耳廓不禁又悄悄烫了起来。
峨嵋派山门前是数十名峨眉弟子行囊束紧,剑穗轻晃。如今,这青灰色的队列中却来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宛如雪落青松,又像一幅淡墨山水里不慎点染的流云。
公子殊荣一身月白,质地华贵,尽显孤高。蒙眼的细棉白布被阳光照得半透,隐约可见底下清瘦的轮廓,他立在那里,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倒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谪仙误入了这场江湖纷争。
“那就是周师妹日日照顾的瞎子?”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瞧着不像受苦的,倒像来游山玩水的。”
“嘘,小声点!听说他眼睛是被魔教妖人伤的,要跟着咱们去光明顶报仇呢。”
“带着个瞎子上路?岂不还要人伺候,简直累赘。”
议论声像细密的针,刺得周芷若要开口反驳,身旁的公子殊荣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世间流言多如林间落叶,风吹即散,不必挂怀。”
他的指尖微凉,奇异地让她定下了心神。可转念想起昨夜师父的嘱咐,周芷若的心又沉了下去。
“芷若,姓苏的来历不明,他执意要随咱们去光明顶,安的什么心尚未可知。”灭绝师太坐在蒲团上,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沉重的阴影,“你日日与他相处,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举一动若有异常,立刻告诉我。”
“可是师父,”周芷若忍不住辩解,“苏公子他……”
“没有可是!”灭绝师太打断她,“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时时刻刻需记住自己是峨眉弟子,切不能因仁懦误了大事!”
于是,此番握着公子殊荣小臂的手也带上了几分沉重,周芷若既信他遭明教所伤的坦诚,又疑他看破阵法的神通;既怜他目盲不便,又怕他真如师父所言另有所图。矛盾像藤蔓缠上心头,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周师妹,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亲自把这位‘贵客’背下山去?”
丁敏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惯有的尖刻。她故意把“贵客”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在周芷若与公子殊荣相触的手臂上转了一圈,嘴角勾起讥讽的笑,“咱们是去打仗,不是去游山玩水,带着个瞎子添乱,我看你是把师父的教诲都忘到脑后了!”
周芷若正要反驳,公子殊荣却先开了口。
“丁师姐说的是,在下确实不该拖累峨眉。但请放心,在下虽目盲,却还能走路,绝不会让周姑娘太辛苦。”
丁敏君还想再说什么,便听灭绝师太一声厉喝:“启程!”
青灰色的队伍如一条长龙,沿着蜿蜒山路缓缓而下,脚步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林间飞鸟。周芷若引着公子殊荣走在稍侧的位置,又见他步伐始终平稳,每一步都踏得恰到好处,偶有碎石滚落也能提前避开。
“前面是‘一线天’,路窄,只能容一人过。”她低声提醒,“两侧是峭壁,风很大。”
“嗯,”他应着,忽然轻笑,“风里带着松涛声,还有……你身上的药香。”
周芷若心头一跳,下意识退开半步,却被他轻轻拉住。
“小心脚下。”
周芷若忽然觉得,那只被她每每搀扶的手或许从不需要旁人引路——他早已在心中,勘透了前路的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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