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目晦明

长途跋涉中,周芷若每日依旧会抽出时间替公子殊荣念诵经文,有时是“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有时是“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清音穿过晨露与晚风,在他耳边织成一片安宁。

可灭绝师太的目光总像悬在头顶的剑。白日里看他们行走的距离,夜里听着帐外的动静,偶尔会冷不丁问:“那姓苏的近日可有异常言语?”

周芷若只如实答:“他除了听经,便是问些沿途风物。”

灭绝师太便不再多问,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这日终于抵达了昆仑山脚下的一处小镇,丁敏君自告奋勇要带上周芷若先去前头探探,寻处能容下众人的院落。

她平日里虽刻薄惯了,又厌烦师妹近日为一个瞎子耗费心力,但二人师出同门,又朝夕相处多年,公子殊荣并不担忧她们独处生变。

灭绝师太亦嘱咐道:“速去速回,多加小心。”

两人领命而去。然而,一炷香的光景便听有弟子惊呼着来报:“不好啦!”

公子殊荣脸色一凛,正要询问,便听得熟悉的脚步声急促奔近,伴着另一人踉跄之声。未至灭绝师太跟前,其中一人已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师父……有毒……丑丫头……”

声音嘶哑,气息奄奄,原来是丁敏君。

周芷若脸色煞白,声音发颤:“我们在镇上探路时,瞥见街角有个背影极像了当初在峨眉脚下偷袭我们的魔教妖人,师姐一时气愤拉着我追了上去,没料想半路冲出个丫头……丁师姐与她争执起来,那丫头突然出手,师姐躲闪不及被她拂中了手背。”

灭绝师太一个箭步上前替丁敏君看伤,只见青黑色的纹路如蛛网般蔓延,从指尖缠向手腕,隐隐泛着死气,“这是……”

“千蛛万毒手。”在一旁作瞎子的人忽然开口,“这毒霸道,需尽快逼出,拖延不得。”

“孽障!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伤人!”灭绝师太已顾不得怀疑与顾虑,对身旁弟子厉声下令道,“静玄,你带十人去搜遍全镇,务必找到那丑丫头,逼她交出解药!”

峨眉弟子如临大敌,立刻拔剑四散搜寻。

灭绝师太则亲自扶住徒儿,运功护住其心脉,延缓剧毒侵蚀。然而此毒比之公子殊荣那次还要凶猛数倍,丁敏君手背青黑竟在短短片刻间蔓至肘弯,看得人不禁一阵发寒。无奈之下,她只得命人将丁敏君抬至最近的一处客栈安置,盼望能速速抓着元凶。

公子殊荣亦伴在一旁,正思忖是否要出手留丁敏君一命。

突然,门外喧哗声骤起,竟是静玄、周芷若押着两人闯了进来。一人身上带着蛛毒的腥气,一人听着似是跛足,细听之下,其内息沉稳浑厚,伪装拙劣。

“师父!找到妖女和她的同伙了!”静玄声音急促,将人往前一推。

那被反剪着双手的“丑丫头”踉跄几步,梗着脖子,眼中毫无惧色,“老尼姑,凭什么抓我?”

灭绝师太怒极反笑,抓住她的胳膊猛地一拧,一串脆响,臂骨已折。厉声道:“就凭你用千蛛万毒手伤我徒儿!快交出解药,否则定叫你碎尸万段!”

“解药?”姑娘凄厉地笑起来,“千蛛万毒手哪有解药?中了它的人,脏腑会一点点烂掉,最后全身发黑,像块烂泥!”

“妖女找死!”灭绝师太拔剑出鞘,倚天寒芒直指其咽喉。

“师太且慢!”与他一起被抓来的瘸腿青年急声道,“晚辈曾阿牛,略通些粗浅的医理。这位师姐中毒尚浅,晚辈或可一试!若无效果,任凭师太处置!”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乡下小镇上的无名郎中,说出来师太也不知道。”

灭绝师太目光扫过榻上气息奄奄的丁敏君,见那青黑纹路已爬过肩头,眼看着将要往心口蔓延。她冷哼一声,倚天剑锋却微微偏开寸许。

“好,若救不得敏君,贫尼要你们二人偿命!”

曾阿牛如蒙大赦,立刻跛着脚奔到丁敏君身边快速查看伤口,又说:“我包袱里有银针,我去拿!”

“慢着!”灭绝师太长剑一横将他拦住,“芷若,你去取。”

公子殊荣便静静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她走得很快,足尖几乎运上轻功,这是情理之中的。

在数月的黑暗里,她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跫音曾伴随他度过了过去许多日夜,但这一次,当她带着那瘸腿青年的布包返回时,偏偏被他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凝滞。

她的呼吸乱了,心脏怦怦直跳,似在压抑着一种难以平息的情绪……

于公子殊荣而言,比这房中弥漫开来的毒腥味更清晰、更吵闹。他不禁蹙起眉头。但很快,银针刺穴时细微的风声又攫住了他的心神。

这跛足青年虽手法生疏,医术却学得精通。约莫一炷香后,果然听见丁敏君“哇”地吐出一口腥臭的毒血,痛苦呻吟已转为了虚弱的喘息。

曾阿牛松了口气,道:“幸不辱命,蛛毒已清。我再开张方子内服外用,静养几日,清除残毒即可无碍。”

灭绝师太见徒弟转危为安,脸色稍缓,但看向这两个始作俑者的目光依旧冰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他们……”

“师父!”

公子殊荣耳朵微动,辨出是周芷若挡在了二人身前。

“师父,苏公子他双眼为魔教妖毒所伤,久治难愈,可否……可否请这位曾少侠也为苏公子看一看?或许……有转机?”

灭绝师太对公子殊荣的戒心未消,此刻又添了曾阿牛这个疑点重重的人物。

然而周芷若的请求合情合理,前几日避开明教锐金旗的伏击亦不乏公子殊荣的指引。若他能复明,于即将到来的光明顶之战也算多一分助力。

她沉吟片刻:“苏公子,你意下如何?”

公子殊荣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适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希冀与迟疑,轻叹道:“周姑娘好意,晚辈心领。只是这毒连师太都言棘手,恐怕……不过曾少侠既有神技,那便劳烦一试。无论结果,苏某都感激不尽。”

曾阿牛正扶着蛛儿,闻言抬头,目光先是落在周芷若脸上,继而才转向一旁蒙着眼的公子殊荣。他天性仁厚,当即点头道:“苏公子言重了,我必当尽力而为。”

听他应允,周芷若连忙小心扶公子殊荣坐下,轻柔地替他解下眼前的白布。

微凉的空气拂过紧闭的眼,公子殊荣听得跛足青年走近,道:“劳烦公子伸出手。”

他为了一试此人深浅,也是依言照做。

曾阿牛伸出三指搭上其腕脉,只觉指下跳动沉稳有力,却又隐隐透着阻滞感,尤其上行至头部的经络,更似被一层粘稠阴寒之物堵塞。

他沉声道:“公子之毒确实凶险,郁结于目窍,深入经络。在下需以金针渡穴之法尝试疏导郁结,或有微效,但能否复明,实难预料。”

公子殊荣微一颔首,算是回应。

曾阿牛取过方才替丁敏君施针解毒的银针,就烛火一一烫过,回到公子殊荣身前。凝神静气,手指捻动,第一针对准他太阳穴旁的丝竹空穴轻轻刺入,第二针又落睛明……认穴奇准,所施针之位对眼疾确有疏通之效。

但真正令人警惕的,是此人指下更有一股中正醇和之力,绝非寻常乡野郎中所能拥有的。

公子殊荣暗中催动内力,想顺着银针反探对方气脉。岂料内力刚触到那股暖流,便被弹了回去。

“奇怪……”曾阿牛喃喃自语,又一针落在承泣穴,一股沛然莫御的内力骤然爆发。初时温和,转瞬便化作潮水顺着经脉奔流直上,所过之处,滞涩的气血尽数被冲开。

公子殊荣喉间迸出一声压抑的低哼,身体骤然绷紧。

这细微的反应落在一直死死盯着他的周芷若眼中,无异于惊雷。她的心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向前挪了半步,便见公子殊荣下颌绷紧,眉间深锁,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冲击。

公子殊荣从一进门就听出这瘸子藏头露尾,但没料到,他竟如此深不可测!

这股内力刚柔并济,既能化解他的暗劲,又能循着经脉自行疏通淤堵。转瞬间已如附骨之疽,顺着银针直逼眼底!

嗡——

一声轻响在脑海炸开。

原本被毒气侵蚀得麻木的眼球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酸胀,并非痛苦,而是久违的灼热与悸动。公子殊荣下意识睁眼,眼前浓重的黑竟裂开一圈朦胧的光晕,如隔纱观火,隐约已能辨出明暗轮廓。

复明本在计划之中,但绝不该是在此刻!

他猛地阖上眼,维持着身体的紧绷和压抑的喘息,仿佛这只是针灸带来的剧烈痛楚。

曾阿牛捏着银针的手却是一顿,犹记得方才所见:

毒气阴寒郁结于瞳窍,依周芷若所言已非短时,可这位姓苏的公子眼周肌理非但未见萎缩,反而紧致如凝脂,连睫毛都根根分明。且那青黑色的淤毒虽如蛛网缠于眼白,瞳仁深处却隐着一点极淡的绿。睁眼的刹那,有光透入,还让那点碧色如春水般泛起了些细碎涟漪。

更何况,针下传来的剧烈反应不像是经络郁结单纯地被疏通,倒像是……某种封锁被强行冲开?

他不敢再深入,迅速收针。

“如何?”灭绝师太探究的声音再次响起。

“哈哈,苏公子的眼脉倒比寻常中毒者活络得多。”曾阿牛擦去额头的汗,亦问,“公子可有感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公子殊荣身上。

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公子殊荣沉默着。许久,久到周芷若几乎要绝望,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方才针入之时,眼前似有微光……一闪而过。”嗓音虚弱而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和久处黑暗后乍见微光的茫然。

“真的?” 周芷若惊喜交加,几乎落下泪来,“曾少侠,苏公子他……”

“他经络淤塞似有松动之象,但余毒根深,要彻底清除,还需再寻法子调养。”曾阿牛含糊其辞,又转向灭绝师太,“在下已尽力,师太可否……”

灭绝师太冷眼旁观了整个过程,公子殊荣的反应、曾阿牛的言语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她冷哼一声:“既已施针,也算你尽了力。带下去,严加看管!”

她挥挥手,弟子们立刻将蛛儿和曾阿牛押走。

曾阿牛被带走前,目光复杂地最后看了一眼周芷若,却见她正为公子殊荣系回蒙眼的细棉白布。

她能嗅到公子殊荣额角汗珠的咸涩,混着他身上惯有的檀香,生出一种近乎焦灼的气息。

“你还好吗?”

公子殊荣缓缓摇头,喉间溢出一声轻叹:“有些酸胀。那微光许是错觉吧,周姑娘不必太在意。”

可他越是这般说,周芷若心头的希冀就越盛。

“那姓曾的小子,针法倒是诡异。”灭绝师太看着周芷若扶公子殊荣起身,忽然问,“芷若,你觉得他与那妖女当真只是偶然路过?”

“弟子不知。但他既能解千蛛万毒手,想必有些来历。”

“来历?” 灭绝师太冷笑一声,目光扫过窗外,“江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撞见个会千蛛万毒手的丫头,偏还有个懂医术的瘸子跟着。我看,这都是冲着咱们来的!”

周芷若垂眸,没再接话。

公子殊荣道:“师太,晚辈身子有些乏,想先回房歇息。”

灭绝师太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蒙眼的白布上停留片刻。

“去吧。芷若,你去照看。”

周芷若应了声,扶着公子殊荣往隔壁房间走。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她忽然想起曾阿牛说的眼脉活络,忍不住问:“方才那微光真的只是一闪而过吗?”

公子殊荣的脚步顿了顿。

他能看到灯笼的光晕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暗色,能看到她睫毛垂落时投下的浅影。那模糊的视觉还在,像隔着层水汽,却足以令他捕捉到她眼底的期待。

他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或许……是我太渴望看见才生出的幻觉吧。周姑娘,你说,这世上真有能穿透黑暗的光吗?”

周芷若的心被这句话撞得一缩。她想起他在峨眉静室里触摸窗棂的样子,想起他在林间捻起银杏叶的专注。

“有的。”她声音坚定,“只要公子相信,就一定有。”

他笑起来,笑声很轻,像雪落在松枝上。

“有周姑娘这句话,便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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