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186年 7月8日

时间：1258

崔佛愤愤地踩碎一块附着在格栅上的凝固物。金属走道下方的积水被他头戴探照灯的光柱照亮，呈现出浑浊暗沉的色泽，质地粘稠。

“还有多久才能到维修梯。”他问。

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排水系统里回荡，显得有些渗人。

没人回答他。

丽贝卡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检查她修整好的脉冲步枪护木，手松松地搭在扳机上，面无表情。她脸颊上的疤痕被潦草地处理过，经由粗劣的推挤压合，伤口边缘的皮肤因为自愈机制而向内收缩，像一颗粗长的獠牙，狰狞地裸露在外。

崔佛盯着她，若有所思。

她看起来很不好，挫伤、撕裂伤附着在她周身。她套着一条工装裤，膝盖的位置布料的颜色变得更浅，布满了横七竖八的摩擦痕迹。裤子上的口袋因为塞着物品而鼓胀变形。上半身是一件袖子挽起的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扣着，露出锁骨和内搭的黑色背心。这件衣服原本的颜色因汗水和污垢变得暗沉，衣角和腹部沾染着大片污渍。脚上那双中筒皮靴是军品，崔佛能认出来，也许是她在哪里捡的，崔佛想。

但她又有着一种奇怪的生命力。他不明白那由何而来。她可能长高了一些，又壮了一点，也许没有，但这不是那种看起来像是怒火的活力的出处。她看起来明明很压抑，很不正常，快被逼疯了，但她周围燃烧着某种无形的火焰，支撑她一次次出现在他眼前——他每一次觉得她活不了的时候。是……活下去的信念？

他的目光追随她，他觉得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阴沉。“丽贝卡。”他动了动嘴，喉咙里滚出几个音节，他在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很小，自己都听不清。

她长大了。崔佛想。

他收回视线，望向他们所处的这个地下世界。

这里是殖民地工业区的综合废水处理与循环系统，但一般都管这里叫下水道。脚下是金属格栅板，上面覆盖着一层湿滑的薄膜。手电光向下照去，格栅的网格切碎了光束，下方是黑暗，能听到液体缓缓流动。他们的左右和头顶，是这个地下世界的主体——直径从半米到数米不等的管道。纵横交错，像兽的血管。低温下管道外壁凝结的水珠沿着管壁缓缓滑落。这里几乎没有光源，除了一些嵌入内壁的主要供维修人员使用的小灯。他们必须依赖头灯。

走在最前面的文森特步子放慢了些。

“这里安静得有些奇怪。”文森特直言。

“也许是因为之前遭遇的太多了。”跟在文森特和丽贝卡身后的特维斯用指节揩了揩额角，有点无奈。

这里是到达车库的最后一段路，而且也是最近的一段路。攀上现在还没进入视野的那个维修梯，就能直接上到车库外围。当然如果可以，自然谁都不想走下水道。

离开测试室后他们遭遇了小规模突袭，但尚能招架。幸存者逃离当初的避难点后便分散各处，怪物便也小群行动，这是好事，他们这只小队不至于被完全压制。离开研究区后他们穿越了整个行政区，但在最后一段路程中出现了意外。上层有活跃且较为密集的移动目标，而且显然爆发过一场战斗，道路损坏严重，各种物品柜子倾倒在地。他们从一根倒塌的立柱向前方张望，并不觉得穿过那里是一个好主意。

最终，是达米里斯提议，走下层的污水处理系统。

丽贝卡低头看自己手上那块由殖民军ID终端卡解锁的数据板，上面正显示着下层系统的完整地图。

“小心！”

小队断后的达米里斯突然低喝一声。几人头顶的照灯光柱瞬间开始迅速扫视四周——这里太暗了，他们的光柱就像是丽贝卡玩过的潜行游戏里可以360度旋动的探头，因为游戏机制不合理而被密集的安排在同一个地方，疯狂地捕捉着角色移动的身影。

她觉得这个情景很有趣，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应该是在微笑。

两只抱脸虫。

其中一只从他们前方阴影中猛地弹出，张开节肢，像一张肉色大手，直扑向队伍中间的崔佛。比她大几岁的男孩下意识地护住脑袋，表情惊恐又狰狞，努力压抑想尖叫的冲动。几乎在它下落的同时，达米里斯已经完成了举枪瞄准的动作，脉冲步枪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嘶吼。子弹命中了抱脸虫的身体，将它在半空中打成一团碎块。酸液泼洒在下方的金属走道上，发出“嘶嘶”的腐蚀声，冒起一阵白烟，众人立刻向后散开。

另一只沿着侧面的墙壁飞快地向下爬行，悄无声息地冲向站在队伍边缘的希达尔戈博士。博士向侧方跨了一步，同时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一把小型手枪。她没有开火，等到抱脸虫扑到近前，才用枪托自下而上地狠狠一击，用力砸在它的腹部。抱脸虫翻倒在地。丽贝卡立刻补上一枪，彻底终结了它。

这种东西倒不算难对付。但就在抱脸虫爆开的那一刻，丽贝卡感到一阵剧烈眩晕，一种惊悚感直直刺进她的心口，令她没来由地慌张起来。

是链接。是感应到什么东西了吗？好像又没有。

她抬起捏着数据板的手，用手腕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尝试集中注意力。她的脑海里没有出现任何清晰的目标。像一台收音机被调到空白频道，然后被人将音量拧到最大。混乱的静电噪音在她的意识里轰鸣作响，刺着她的神经。她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感觉到一种潜伏的、不怀好意的意图，但这种意识完全弥散的，像雾。

“你还好吗？”文森特转头望了望她。小队被这次袭击冲散后重新回到原本的队形，他站在她身侧，关切的目光下是审视。

“……”

丽贝卡歪了歪脑袋，没有回答。

“你还好吗？”他又问了一遍，用眼神示意丽贝卡拿好数据板，继续前进。

……我感觉到了危险。她在心里说。

丽贝卡用拇指滑动数据板上的图像。这个区域有好几个维修梯，只不过彼此间隔很远。它们被标注成一个细长的垂直矩形，中间有几条平行的短横线。

要去的那个，只要一直朝着正前方走就行。

“还好。”丽贝卡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只是这种寄生蜘蛛的出现让人不安。”她的眼珠转到眼尾，瞟了瞟文森特。

她不知道在测试室内的对话，文森特有没有听到。

希达尔戈博士想拍拍丽贝卡的肩膀，但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她无法在没有任何数据和资料的情况下，判断丽贝卡认为自己拥有的链接是什么。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异形破胸而出前的某个阶段，也许这个阶段会给被寄生者带来幻觉，或是真实但短暂的、和整个异形意识网络的链接。

但是丽贝卡不能被寄生，至少在她目前的认知中，还没有到达被寄生的标准。

队伍继续向前。这里是一个已经停摆的水泵过滤站，探灯破开黑暗，能看到泵机和过滤罐。脚下的路变成了潮湿的混凝土地面，有积水。墙壁和机器表面分布着一些成分不明的斑块，也许是生锈的金属。

丽贝卡停下了脚步。

她脑海中那片混乱在面对这个水泵站时陡然增强。

“又怎么了？”走在她身后的特维斯咬了咬牙。

“……”

丽贝卡没有回答，她只是举起数据板，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条岔路。

“右边有另一条维修通道，可以绕过这片区域。”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绕路会增加至少三分钟。”达米里斯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为什么？”

丽贝卡沉默。

文森特用手里的脉冲步枪朝前方的黑暗指了指，“刚才那两只东西，就是从这个方向过来的。”

这是一个合理的说法。

达米里斯的目光在丽贝卡和文森特之间扫过，他最终点了点头。“从右边走。”

小队进入了那条相对狭窄的侧方维修通道。通道里安全得多，只有一些废弃的工具箱和管线。丽贝卡用手指在那块小小的屏幕上，追踪代表他们位置的光点，看着它沿着这条弯曲的通道，一点点地向前移动。

然后，她的手指停住了。

还有一半路程。她边走边想。就快走出这条通道了。

这条侧路在地图的上绕过了水泵站。她的手指跟在光点后方，像推着它前进。

然后她意识到被标注为VML-07的维修梯符号仍在让她感到不安的迷雾的中，不是过滤站，或者说不止水泵与过滤站，绕过去也没用。她判断错了。

通道落在了他们后方。小队重新走入开放空间。

或许他们该选择另一个维修梯。现在就立刻回头。

丽贝卡直接向前跨步，拍了希达尔戈博士一下，示意她立刻跟上自己。丽贝卡在文森特惊异的目光里几下跑到队伍末尾，和达米里斯擦肩而过，这位殖民军也几乎是立刻转身，并掐住崔佛确定他和自己在一起。博士皱起了眉，文森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跟上了她，而后才问，“为什么又要绕回去。”

“丽贝卡你搞……”崔佛很是不满，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抓住看起来又要跑开的丽贝卡，她的背影和他记忆中的小女孩再次重合。

“这里是一个临时巢穴。快跑。”

丽贝卡拔腿的速度和她开口后的语速很不匹配。

“……”

“……什么？”博士和崔佛同时开口，只不过崔佛是续上他没说完的话。

百万年的进化中，人类作为群居动物，生存的法则之一就是相信哨兵的警报。群体中的一个成员突然惊慌逃窜，这通常意味着致命的危险正在逼近。唯一的正确反应，就是跟上。

停下来质问为什么跑的祖先，连同他们那充满好奇和理性的基因，一同被潜伏在草丛中的野兽撕碎。那些将同伴的惊慌视为预警的个体，成功地将羊群的本能传递到今天。

快跑，先跑远一点再说。丽贝卡如是说，如是做。

“……这里是巢穴？”

希达尔戈博士迟疑地迈开腿，并侧过了头。

她借助着头灯光亮努力端详，终于看到了某种黑色的，有机树脂一样的东西，几乎和暗色地墙壁融为一体，难以分辨。这种分泌物像肿瘤一样包裹着这里的机器和周围的墙壁。远处有几点白白的东西，似乎是几具人类的躯体被半嵌在那些树脂里，姿态扭曲，胸口处无一例外地破开一个大洞。

蛰伏的野兽苏醒了。

怪物悄无声息地从一台被树脂完全覆盖的泵机顶端垂下，它的头雕光滑，像正滴落的、粘稠的黑色液滴。在希达尔戈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它便猛地，一把攫住了她。

“……”

“啊——！”

一声尖锐的惊呼，是她留下的最后的声音。她的身体被向上方拖去，头灯的光柱在空中胡乱的舞动，随即消失在巢穴的黑暗中。

落在最后的特维斯猛地停步转身，但已经晚了。另一只异形从侧面的阴影中冲出，截断了他的退路。它离得太近了，特维斯甚至能闻到它身上古怪的气味。他不能开枪，在这个距离，飞溅的酸血会让他经历缓慢而痛苦的死亡。他用尽全身力气，用脉冲步枪的枪身死死抵住怪物不断放大的利齿。

怪物的力气太大了。他有些招架不住。

丽贝卡听到了博士愈来愈远的尖叫，她本能地停下脚步，转身就要冲回去救她。

然后爆炸声吞噬了一切。

她不知道特维斯最后在想什么，拉开腰间榴弹的保险根本用不了多久，一瞬间的事。他觉得再无希望了？但他看起来很想活下去。亦或者无私的想要为同伴争取时间，后方聚集起几只怪物。当然也可能他就是不小心碰到了。

一道刺眼的白光闪现，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强大的冲击波像一堵无形的墙，狠狠地撞在正往回跑的丽贝卡的身上，挡住她的去路并将她整个人震得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前方正在逃命的几人也被气浪波及，踉跄着扑倒在地。

特维斯的脸从她脑海中散去，好像按下什么开关，她再想不起他的样子。

丽贝卡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围陷入暂时的死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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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维修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