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186年 7月8日
时间:1710
园艺间不再是那个昏暗破败、堆满杂物的避难所。
那些歪斜的铁架子堆满绿植,外表此刻完全被浓密的藤蔓覆盖,垂下绿色瀑布。她曾费力清理的种植槽,作物成熟饱满,散发出湿漉漉的香味。墙壁上环绕的LED灯带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园艺间像被日光包裹。地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实浓密的青苔。
这种冰冷的金属地面也能生长青苔吗。
丽贝卡被这片绿色包裹。她仰躺,身体陷进柔软的苔藓里,凉凉的触感窜上她的背脊。
殖民地是允许饲养犬只的。它们并非宠物,而是作为辅助工具被带到这颗粗粝的岩石上,执行一些探测任务。
有质感怪异的活物绕过她的胳膊,把头搁在她的颈窝。是什么,狗吗。这生物的皮肤冰冷光滑,像浸过水的金属。有两只,她无意识地环抱着它们,它们正发出满足的、低沉的呼噜声。
她的头发长回来了,柔软的,打着卷的褐色长发铺散在青苔上,几朵白色的小花点缀在她浓密的卷发间。
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肌肤只被这一件衣物包裹。裙子的质地厚实,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裙摆垂到脚踝,胸口有简单的抽绳系带,收紧的线条像布娃娃胸口的缝合线。布娃娃里面塞着棉花,她的里面是血肉。
有第三只过来了。它用好似是吻部的地方轻轻蹭着她的下巴,她的脸颊。
湿冷的感觉。她有点想打喷嚏。
那只生物随后走开了。丽贝卡的胳膊绕过自己怀里安睡的活动,努力将手背搭在眼睛上,眉头紧蹙。
好亮啊,近似日光的亮度。
丽贝卡费力的睁开眼。
她怀里的幼犬也随之抬起了头。
丽贝卡下意识的往更大只的,就盘踞在她附近的生物看去。
它蹲伏在绿色瀑布前,有藤蔓垂在它的肩膀上,生机勃勃的绿与冷厉的深灰形成刺目的对比,它伸出一只爪子,似乎是要去掐断什么东西,片刻,一从白色的花骨朵从它指缝中探出。
它没有眼睛,只有一个深灰色的梭形脑袋。
灰铁。
它看起来干干净净的。那些战斗留下的伤痕完全消失。她这才注意到躺在自己身边,被她环抱着的,是两只体型更小的怪物。
灰铁走近了,试图把待放的骨朵搭在丽贝卡的脸颊上。那里还留存者獠牙一般的伤口。
丽贝卡瞳孔收缩,她迅速别过脑袋躲避灰铁的触碰,而后猛地抽回手臂,用手肘将那两只所谓的幼犬一把挤开。她踉跄着站起来,但那两只小怪物依然依依不舍地跟过来,用脑袋磨蹭着她的手臂,一只被她踹到一边撞到了铁皮架子,另一只被她掐着脖子甩到墙上。
她对着已呈现站立姿势,从藤蔓前走开的灰铁,目眦欲裂。
“别碰我!!!” 她的声音嘶哑。
她有点发抖。
丽贝卡嫌弃的扯了扯裙子,想把裙摆往上撩,现在的情形穿裙子简直是作茧自缚,她怎么会穿着裙子。
灰铁毫无反应。又来了,它在园艺间经常这样,像死了一样。真希望它真的死了,立刻死了。丽贝卡在心里咒骂。
她摸向自己的腰间,那里空无一物。没有VP78,也没有脉冲步枪。她慌乱地左顾右盼,浓密的长发缠在她的手臂上,过于湿润的园艺间让它们贴着皮肤,极大地阻碍了她的活动与视线。
她要趁现在赶快杀了它。
没有,没有枪,没有武器。丽贝卡有点焦急,她后退几步,一边观察灰铁的反应,一边四处瞟。她的背包去哪了,手枪,剪刀,甚至是凯西。
灰铁动了动,丽贝卡几乎立刻僵住,手无寸铁的话她毫无胜算。她咬紧嘴唇,胸口起伏,好像要撑开白裙的抽绳。
她看着它,又同时关注不远处的大门,灰蓝色的眼珠快速转动,她是不是该趁此机会逃出去。
丽贝卡没再犹豫,提起裙子拔腿就往大门跑,跑了两步左右她就被灰铁抓住用力地推倒在地上,摔痛了她的胯骨。
“……”
“……”
“!!啊啊啊啊————”
她一点就炸,多日累积的情感立刻冲着灰铁倾泻而出。
“到底为什么?!”
“你去死吧!!所有你,你们,都去死吧!!所有什么,东西,都去死!!”
她爬起来,用力抓住她的头发,把花朵全部薅下来,狠狠扔在地上,随后大喊大叫,涨红了脸。
“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又伤害我!为什么我能感知到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们是什么东西!!!”
灰铁安静地看着她。
她语无伦次,两句话之间会控制不住的吸气,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所有对它的疑问与憎恨汇成一句话。
“到底为什么?!”
……
你长大了。
……你不一样了。
丽贝卡。
什么?丽贝卡愣住了。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灰铁在说话吗。
她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她的确多了很多伤口。
她觉得这是梦。是那个混蛋怪物编织的幻觉。
这只可能是梦。灰铁应该是不会说话。
真正的灰铁在哪里。
如果这是梦的话……
丽贝卡顿了顿,随后直接扑到灰铁身上。她把它推翻在地,跨坐在它身上,用拳头狠狠地击打它的脑袋。这力度震得她指骨生疼。但毫无意义。它毫发无损。
灰铁翻转身体,轻易将她压制,丽贝卡用力将自己从禁锢中抽出,试图脱身。灰铁掐着她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提起来。这熟悉的姿势。丽贝卡被身体的痛苦和那些疯狂回忆唤起的精神创伤折磨,几乎立刻要昏死过去。
它低下头,梭形的脑袋凑近她的脸,另一只爪子覆盖在她的胸口,这里的肌肤被利爪划出一条条血痕。抽绳炸开了,而后鲜血喷涌而出。
灰铁专注的盯着她的胸口,血液溅到它向后收缩的口轮匝肌。
她感到了一种被挖空的感觉。
——
丽贝卡猛然惊醒。
不是园艺间。是车库外的荒凉地表。
粗粝的玄武岩砂砾硌着她的脸颊,冰冷的风裹挟着细尘,灌进她衣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稀薄而干燥,带着一股矿物的腥味。
她撑起身体,环顾四周。铅灰色的天,遥远恒星透过浓密尘埃云投下一层了无生气的微光。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连绵起伏的岩石。
那辆野驴勘探车早已消失。地面上连轮胎压痕都看不到。
丽贝卡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她开始庆幸刚才只是一场梦。没有卷曲的阻碍她的长发和冗长的白裙,她的东西都在,什么也没丢,她没有被挖空,没有被血雾包裹。
但是随着她环视低头,她意识到那只红色的蜘蛛就在她脚边。
它是一种不详的深红色。它已经死了,节肢僵硬地蜷缩着,长长的尾巴无力地垂在地上。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没关系。这没关系。
因为她并不能被寄生。
她没有惊恐。她面无表情,只是像被火烫到一样,用最快的速度手脚并用地爬开,拉开与那具红色尸体的距离。随即她她拔出手枪,保险栓“咔哒”一声被拇指拨开,双臂前伸,枪口稳稳地对准了那具深红色的尸体。
她不能被寄生。巢穴里的那一次已经证明了。她根本不想去看它的口器有没有伸出来。
她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她将子弹全部倾泻在蜘蛛怪的尸体上。弹壳不断跳出,在寂静的荒原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那具红色的尸体在数发子弹的冲击下被撕得粉碎,粘稠的内容物四散飞溅,化为一滩无法辨认的污迹。
她打空了整个弹匣。
那么她现在怎么办。
回哈德利的希望?她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车库。
那辆车开走了。殖民地的几辆探测车都不在车库。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了那张ID卡。她从殖民军士兵身上拿到的权限。如果她能找到其它载具——不止是探测车,她就能通过这个启动。
她说过她要离开这里。
她抓起摔在身旁的脉冲步枪,又捡起数据板。在地图上找了一个最近的方块图标,那是离她最近的人造建筑,应当是什么勘探站。
风声在耳边呼啸,丽贝卡向那个能暂时修整的地方跋涉。
这里没有真正的白天。丽贝卡走得并不算很快,她不时抬起头。唯一能辨认的所谓天空,是那颗巨大气态行星卡尔帕莫斯的轮廓。它在云层后方漠然地注视着这颗岩石上发生的一切。
她感到窒息。她忽然意识到阿克隆之外是无尽的宇宙空间,那是和封闭的殖民地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在管道里,她是被挤压的,而在这片荒原上,她是被拉扯的。她的大脑无法处理这种尺度的剧变。她的身体渴望一面墙壁来贴住后背,渴望一个罩子来遮住头顶,但这里什么都没有。感官天旋地转。
她不再能够躲在通风管道里了,卡尔帕莫斯的巨眼注视着她,她无处可逃了。
丽贝卡开始狂奔。
她往远处看去,地表上尽是“饱受折磨的岩层”,那些被数百万年强风侵蚀的黑色岩石,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仿佛是某种巨型生物的肋骨。
在这个灰败的世界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只脚用力且迅速地迈到另一只脚前面。
还好风暴没有刮起来。
那个铁皮箱子就在前方。
她其实并没有跑太久。只是她没想到这里已经有人了。
那是一个早就报废掉的临时休息点。它的正式称号是勘探前哨站-3C,但工人们都只叫它“哈德利外的铁皮箱”。一个用厚重钢板焊接成的小屋,作为殖民地居住区和外围勘探站之间的缓冲带而存在。阿克隆的天气多变,这种小屋是为探险队和工人提供临时躲避风暴的地方。
丽贝卡一脚踹开了门,闯了进去。
小屋内一片昏暗,气味混浊。弥漫着机油,汗水和食物腐烂的酸味。一张床板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空间,上面堆着看起来像是从土里掘出来的隔热毯。另一侧是空气循环机,外壳上有点锈迹。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个旧轮胎上, 他身上穿着殖民地维修工的脏污制服,手里捧着一个空的营养膏管子。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管子掉在地上。当他看清丽贝卡,尤其是她手中那把黑洞洞的脉冲步枪时,他几乎立刻举起了双手。
这个他曾打过交道的女孩此刻看起来不是很正常。裸露在外的伤口,衣服上的血污,还有那双完全沉下去的蓝色眼睛,它们曾经像宝石一样。
他颤颤巍巍地对着丽贝卡漆黑的脉冲步枪枪口。
“别……别开枪!”
他声音发抖。
“丽贝卡?是……是你吗?天啊,你看起来……”
丽贝卡认识他。山姆,维修工人,以前还帮她修过凯西的玩具车——因为她假装凯西也会开车。她记得他当时笑着说,这辆小车的主板比殖民地的探测车还精密。
在他脚边,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猛地站起,它的毛发稀疏灰白,结着硬块。它弓着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随后狂吠不止。
“别动!”
丽贝卡大吼。她的神经高度紧张,男人的问话和狗的叫声在她听来都是的威胁。
“你怎么会,天哪……”
他尝试和她沟通,同时伸手安抚吓到的同伴,面色是掩不住的震惊。
狗还是狂吠。
丽贝卡不明白这只叫菲比的退休的老狗为什么这样。她认识它,她小时候还喂过它食物。
她们认识。
但现在,菲比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极端的敌意,仿佛她是什么怪物。狗的叫声尖利刺耳,在狭小的铁皮屋里震得她耳膜生疼。这叫声让她几乎癫狂,而且可能引来别的东西。
“不要再大叫了!”
丽贝卡厉声命令,枪口不稳地晃动着。
山姆也惊慌地继续安抚他的爱犬。
“菲比!菲比!停下!这是丽贝卡!你不认识了吗?”
但那只老狗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它一定嗅到了什么。
它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从男人身后窜出,冲着丽贝卡扑了过来。
丽贝卡的大脑一片空白。面对威胁,她本能地扣下了扳机。
那个男人则在同一时刻,下意识地尖叫着扑上前,试图护住自己的爱犬。
脉冲步枪的火力在近距离倾泻而出。
即使她迅速收了手。那个男人还是只剩下肩膀以下的部分。菲比,在强大的动能下化为一团血肉。
丽贝卡站在原地。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缓缓放下了手臂,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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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布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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