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视他,冷酷如沙漠夜行的蟒蛇:「搭档,你一个人在这干嘛?」
被我喊做“搭档”的青年动作一顿,手中的沙土从指缝流逝,随他柔软下垂的发丝,漏在我的脸上。
他垂下眼皮,像在观察手中的漏沙。意料之中,没有异物扑脸的膈应,也没有沙土入眼的刺痛。被埋入地中的身体更像浸入温暖潮湿的羊水,毫无着力点,随这方世界呼吸起伏。
这里是他的心象世界。用那些听上去高大上的说法,也叫精神世界或意识领域。在这里,感觉是被赋予的奢饰品,形象是能随意捏造的橡皮泥。正因此,我才拥有了一个人类形象。
一副由他定义的形象。
终于,他理不直气壮地开口:「我在埋你。」
我不依不饶:「理由呢?」
自他能在心象空间定义出我的形象后,似乎就热衷于「埋人」——受害者只有我——这个行为。
搭档缓慢地眨眼,与我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好像在努力响应,半晌才回:「……因为,人与人的悲喜不相通;先有鸡后有蛋;两颗铁球同时落地;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
「好了。」手上的沙刚好落完,他撑着膝盖站起,歪头嘴角上扬,净是一副无辜样,「搭档你刚才问我什么?」
我破土而出,咬牙切齿:「气死我了!我要再给你起一个外号!『埋人的』听见了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埋人的』!」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仅收敛面上的笑容:「不是。」
我疑惑。
「不是美人。」
「谁让你评价了!我绝对是一米八双开门的美少女。」我伸手比划自己用两“目”、一“鼻”、一“口”的四字代替五官的脸,还有这身人形白色发光体,「虽然现在是个迷之生命体,但未来肯定有发展空间……」
我越说越没底气,这副形象也带不出他的心象世界,不管被定义成什么样能看见的,也只有他。
现在我这副形象就是他心中的我。
脸上那四字一笔一划铿将有力,组合起来歪七八扭,不像字,像画。还像他最开始认字时写的字。他没把我想成super面条人,而是一个与当初他定义我形象时,同他身高一致的……白色发光人形,亮得我自己都感觉五指指缝连着蹼……
不能再这样让他嚣张下去了。
我脸上歪倒的“目”字努力把自己拼正。
「你要是再埋我,等我找到你,就把你塞到贩卖机里!」我抬头威胁他。
我都想好了,就塞刚才卡我的贩卖机。
他「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曲起小臂用手指抵住下巴,半晌,天然得如听大学生职业规划的学子般发问:「贩卖机是什么?」
整段垮掉。
我失意体前屈。
忘了他不是江户人。
说来也巧,和万事屋一样,我和他的见面起因同样源于一台贩卖机。
第一次在贩卖机出货口体会到睡眠的我咔吧一下,就像从“江户”服务器就断了线,被强大的推背力接到别的服务器上。睁眼也不是现在还充当“缓冲区”的心象世界,是真切通过第一视角看见了……一群莫名其妙向“我”扔石子的人。
别的没感受到,就感受到满满的恶意。
我震撼,脱口而出的不是我的声音:“再扔林北淦嫩爹昂!”
那声过于中气十足。
视角一哆嗦,对面人也一哆嗦,动作就停了,举着个石头半扔不扔。随即视角一转,“我”被带着在林中奔走,直至停在一条溪流边,能听见有谁在大口喘息。于清澈河水的倒影下,试探着伸手触碰自己的嘴。
我也借此机会,才看清“我”的外貌:是一个孩子。浅棕色及耳短发和一双山楂红的眼睛,面上除了因奔走泛起的红,便没了别的表情。
当时拿不定主意,我踌躇半天,见他也稳定了,试探着开口:“你好?”
他猛地捂嘴:“啊!”
我被吓一跳:“啊?”
我俩的“啊”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半天才和他搞清楚,原来是我在他脑子里,用他的声音发声……
好吧,那时我们就没搞清楚,他以为自己被付丧神什么的附身,我以为我是无限流穿越金手指系统外挂,带小孩喊出“莫欺少年穷”后帮助他龙王回归。
就在这么个美妙的误会中,我被拉回江户,又被定春掏出。当时饲养定春的巫女小姐对我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回神了。」
搭档伸手按住我的头,头顶像浸入了温暖的水域,又像被淋浴间的花洒轻柔地冲刷。
「你离开后,月亮爬上山头五次。」他的声音闷闷的,「我抵达了关前的宿场,准备明日清晨过关。你有点萎靡不振,我的……你之前说过,应该叫心象世界。呆着不舒服吗?」
我老实回答:「舒服。」
哪怕站着也像浮在能供人呼吸的水中,轻飘飘、晃悠悠,闭上眼宛如坠入羽毛河中。
他眼睛眯得如弯月般。
我决定抓紧时间直入主题,顺着他说的话继续:「照你说的,那目前都在我们的计划内。过关后去附近的宿场修整一下,继续赶路吧。」
「最近东海道也不太平,那边鱼龙混杂,之前也听说,那边的野伏众很猖獗,要注意安全。」我絮絮叨叨,像个放心不下从小看到大的少爷的管家,「度牒呢,那可是你花了好久才从吉野获得的通行证,用油纸包好了吗?身上的过路费还有吗?」
虽然不懂他为什么想去东海道,但我向来帮亲不帮理,去就去吧,只要不是顺路去比叡山的延历寺,一切都好。上次就听说那边不太平。
「度牒用油纸包了,贴身收在衬衣里层。」他顿了顿,「至于过路费,不够我会随机应变,用你的点心钱。」
成为了游行僧的他真靠谱啊,前提是不动用我的点心钱。
是的,他成为了游行僧。
——在他十二岁从高处摔落,于村落人的注视下依旧能站起时;在他看见月亮滑下山头,撞见村落的人商讨处理他时;在他听见麻绳摩挲、弓箭弦声、火焰噼啪声时……
在他发现一名死去多日的游行僧尸体的第三年春,他离开了村落。
不好说,有多少是出于他的自愿。
抛开他的求生欲不谈,我肯定是有参与其中。
比如,告诉他可以用游行僧的遗物远离此地;比如,撺掇他拿走游行僧身上的度牒、法器和袈裟,埋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比如,给他画大饼告诉他离开折磨人的小地界可能会接触到什么……
又比如,在他得知自己要被杀死时,提醒他当初埋葬游行僧遗物的位置——
噗啾啊噗啾,你可真是毁了孩子的一生。
搭档反手弹了我一脑瓜子,不痛,却足以让我抛开过往种种怒视他。他始终下垂的视线,让我不得不正视与他的身高差。
他这才继续:「我在路上听了些消息,所以过了铃鹿之关,我准备绕一点路,往北走。」
我怔愣,顺着他的思路回忆曾看过的地图:「过了关顺着官道到了近江之海,沿湖北上……我记得是比叡山延历寺。难、难道,你还想去那里求学?」
我语气中透着绝望。
真是害怕什么来什么。
在上次我离开前,就已经知道他想去东海道,也和他打听来相关的消息。
什么山贼、海贼愈发猖獗,关东那里的地方豪族招人开垦新田......搭档明显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口吻温和,发言模糊,引人补充后又将其拉回眼下,进行日常对话,非常丝滑的一套。
直到遇见一位路过的行者:“.......自熊野、吉野修行之后,想渡近江之海参拜竹生岛,再北上至比叡山问道,希望能被允许阅览一卷经文......”
搭档同这位行者相谈甚欢。
话里话外对比叡山的关注引我侧目,在心象世界都能感觉他集中的注意力。连怎么去竹生岛、竹生岛的信仰,又怎么从竹生岛前往比叡山,都问得明明白白。行者是位实在人,遇见这么志同道合的是全盘托出比叡山那边的情况:
“......下山的山法师身着袈裟,手持金刚杵,但行为与强盗无异.......”
“......对朝廷有所不满,便会抬着神舆闯入京都‘强诉’......”
“......堂僧与下级法师之间犹如云泥。你若前去,必受盘剥与轻视......”
......
种种,没打消搭档想去东海道的念头。我就跟他一起规划路线,准备盘缠和干粮。他不是冲动的人,八年时间足以让曾经那个“离开村落”都要纠结的孩子,变成独当一面的游行僧。
毫无疑问,我相信他。
但也难免担忧:他总不可能去延历寺那么危险的地方吧,哈哈哈哈——
——他真想去延历寺进修?!都准备北上了!
是为了什么?为了更加有说服力的身份吗?
我在温暖潮湿的心象世界里拔凉拔凉的,想起曾和他为了一个清白身份拼命的日子。
用摸来的度牒躲过了盘查、瞒过了守卫、藏住他异于常人的能力,摸爬滚打到了吉野山。
我俩在外围蹲了大半年,为的就是得到一个清白的、属于他的度牒。不能从正规寺庙下手,得专挑那种在吉野山外围、山腰、僻静溪谷,药圃被打理得精致,晾晒药材种类繁多的庵堂偷看。又以问路的名义,向山民和小沙弥打探精于药草、为人慈悲的法师。
二者结合,就是我们的目标。
期间我开始教他认字。他人口述的文字,由我掰成笔划告知他,让他划在地上,我和他挨个认。
后来,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年事已高的老师傅,被其收为药童更是如此——因为他们全是口口相传。
为了维持勤奋好学、极具“天赋”的形象。
我和他进入永远循环的高考前一天。
只要我在,我就和他一起听、一起记,又互相查漏补缺的对,最后给老师傅一个完整的“卷面”。
很多时候,我说,搭档你别学了,我害怕。
他说,搭档你再复述一遍,我重新对一次。
也是从那时起我俩就互称搭档。
逃命搭子、饭搭子、学习搭子……闲暇时,坐在心象世界相顾无言,就剩下“学习”和“搭档”两词。
幸不辱命,花了七年时间和一些运气,拿下一个清白的官方身份。
这样他就能借这个身份平平安安活在世上,说不定还能看见他变成老爷爷——
可现在,他还想不顾一路危险去比叡山进修。
从有记忆起都没考过试的我,哪还有精力直面第二次学习的折磨?
学习啊学习,你可真是毁了搭档和我的一生。
我哽咽劝导:「搭档,你在吉野待了七年,早起不睡的,难道还没学够吗?一定要去比叡山吗?我们远观一下然后跟我去看海不可以吗?我指海的那边给你看。」
搭档凝噎:「我没有打算去比叡山,也不想靠近那边。海会去看。」
他停顿,目光涣散片刻又集中:「是我有个想去的地方。」
想。
这可真不容易,搭档很少这么直抒胸臆。
搭档平静地开口:「你呢?这次你能看多久的月亮?」
我给不出答案,像只小鱼吐气泡般沉默的给出省略号。
他从破裂的气泡中得到答案。
我借他的目光掠过驿站,那些来往的身影仿佛凝固在了一幅褪色的水墨画卷里,喧嚣被抽离,只剩下无边的静默将时间拉长。最终,我的视线落回他手中那钵清水中。水中倒影看不分明,仅一双山楂红的眼眸分外清晰。
「搭档。」
鬼使神差的,我喊住他。
「你后悔当游行僧了吗?」
无风的世界凝滞。
脚下的荒芜停止起伏,晦暗缓缓流动。半晌,才听见此地主人的呼吸。
「没有回答的必要。」
他如是说。
嘴角牵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不像笑容也不像嘲讽。
「能离开用石头和火焰欢送我离开的地方,有什么需要后悔的呢?」他语气平稳得在描述他甩在身后的包袱,「至于,成为游行僧,无非是选择一片合适的树叶遮挡雨水。我没有选择树叶的权利,我只能选择是否要捡起树叶、抬起手。」
「最后,还是一种在『成为什么』和『逃避什么』之间,漫长的徘徊。」
「至少,此刻。」
他注视着我,将声音传递。
「风是自由的,我也是。」
『告诉我吧,银八老师~!』
银八:「诶……一封不重要的来信。」
「『为什么把最终反派在新手村就拐去当游行僧了?这样之后的故事又该怎么发展呢?』好,让我来回答你吧。」
「实际上,那个天照院奈落啊,整天戴个斗笠装深沉,跟历史上那些神神叨叨的虚无僧根本是一个流水线生产的周边。毕竟那帮家伙整天神神叨叨戴着深编笠遮脸,在街上边那种禅杖晃悠,完美契合『不想被看到脸的神秘组织』设定不是吗?」
「往上溯源,还得从中国那个疯癫和尚普化说起。」
「那老头整天叮铃哐啷摇着铃铛念经,在菜市场边逛边发疯,直接在日本搞出了普化宗这种奇葩门派,让他们从游行僧转职到了虚无僧。」
「简而言之,虚无僧就是游行僧选择门派演后化出来的。」
「到了江户时代这帮人可算找到编制了,德川幕府给他们发了免许皆传的公务员证。
「结果呢?这群不用验身份证的和尚干脆转行搞起间谍活动——所以说所谓的宗教特权啊,最后都会变成公款旅游的借口啊混蛋!」
「——也就是说,我们的最终反派在这个平行世界只是提前入职,在过所谓的实习期。虽然拿不到五险一金,但结果,大体还是不变的。」
「明白了吗?所以,现在要选一个人出去罚站,是谁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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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小便认识的搭档大便情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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