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
夜空上浓郁的乌云还未散去,夜的羽翼渐渐收拢,黑暗犹如厚重的绒布,静静地覆盖着沉默的大地。
漆黑辽阔的苍穹之上,一道宛若镜面的裂口巨大而诡谲,犹如一只半睁未睁的巨眼,不祥地凝视着尘世的一切。
据说那就是六道之门将要显现的迹象。
须佐之男告诉她,如今情况紧急,他们将和缘结神、镇墓兽兵分两路,一同前往束缚神乐的两处法阵解除诅咒。
平安京如今有他的神格所筑的结界保护,只要神乐回到那里,纵然是八岐大蛇,也难以再打她的主意。
但是,也许是离法阵越来越近的缘故,神乐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痛苦,就算是须佐之男的神力也压抑不住诅咒对她的侵蚀。
明日朝知道八岐大蛇还紧随其后,没有她在身边的话,月读大人大抵不会再受伤了……但是,没有她的话,须佐之男也会轻松很多。
但是,如今这样的话已经有些说不出口。
如果,真如须佐之男所说的,她还能回到伊势神宫……如果,她回到那里能帮助到这个饱受折磨的孩子的话……
她承认自己开始动摇。
特别是她知道神乐的遭遇后。
但是,明日朝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从八岐大蛇出现在月海之时起,她就感觉到他当时打碎的好像不止是月海的结界和月读的躯体,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
大海被劈开尚能流动复原,预言之神面上碎裂的裂缝也早已弥合如初,但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当时破碎的星光一起,从她身上脱落,并随着月海涌动的海水包裹而来,将她争先恐后地保护隔离在了一道狭小又宽阔的空间里。
狭小得就像隔着玻璃和水面,自己仿佛被关在一个透明但封闭的空间里,外面的一切与她无关。
宽阔的是世界和声音好像被拉得好远好远,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就连自己的意识和灵魂都仿佛脱离了身躯,变得迷蒙混沌起来。
就算如今被须佐之男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也觉得他离她好近,又好像很远。
也许是夜色太过深沉,雨露太过冷重,耳边疾迅而过的寒风模糊了所有的喧嚣,她感觉自己无依无靠地飘浮在没有落点的云层里,时间的流动变得忽快忽慢,没有规律。
眼帘中,被邪神复苏所浸染得浓郁动荡的世界好像也在随着不久前残破的月海一起支离破碎。
她努力忽视和隐藏起那种失衡漂浮的异样。
微微闭上眼,她感受到月海好像在呼唤她。
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那里的力量,就像有一条无形的脐带连接着她一样,如影随形地追着她而来。
【明日朝……明日朝……势夜……明日朝……势夜……势夜……我的斋宫……我的……我的……势夜……势夜……你是……我的……势夜……】
耳边响起两个重叠的名字如涨潮的水漫上来,漫上来。
好像有柔软又冰冷的水流依过来、依过来,化作一双手拥抱她,那么绝望,那么哀怜,仿佛正在悲伤落泪的母亲。
她突然就感觉到有更加紧实的东西涌来,好像红线锁链一样,将她缠绕,击穿她,自己的灵魂被某种无法挣脱的束缚从漂浮的空间里托起。
【明日朝……】
【明日朝……】
【我的……宫……们……斋宫……我们的斋宫……】
那样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来自意识与灵魂深处的链接。
尖锐,突兀,难以挥去,在逼仄空荡的意识中回响,与不久前梦中那一双双自天上巨洞中落下的鬼手重叠。
【为何迟迟不愿回到我们身边?】
【当年说要成为我们的斋宫,愿意把一切都献予我们,难道也只是谎言?】
【如今六道之门已现世,你与我们又将再次重逢……】
【我们的灵魂早已紧密相连……】
无端的,她落下泪来。
某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突然向她袭来。
睁开眼,她看见视野中的景色正随着须佐之男的奔跑而飞速掠过,但是时间好像变得很慢很慢,其中,他璀璨的色彩好像也变得寂静凝滞起来。
在那种长久凝滞的时间里,她突然恐惧地攥紧了须佐之男胸前微敞的衣襟。
她丧失了现实感。
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张了张嘴,有声音迫切想从她的喉咙里吐出来,但是,奇怪的,发不出来,像是被堵住或扼住一样,她近乎无助地蜷起肩,开始发抖,发冷,牙尖好像都在发寒打颤,不断地竭力想要发出声音来。
她重重地呼吸起来。
好奇怪。
好像有什么正随着呼出去的呼吸迅速死去……
这种感觉,她好像曾经感受过。
“明日朝?”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金色的瞳孔轻轻往下一瞥,须佐之男掀起的眼睫微动,随即飞速地慢下疾驰的脚步来。
轻轻将掌心覆上她的额头,从他身上流动而来的神力让她感觉温暖,但是那种可怕又痛苦的感觉依旧没有好转。
她努力挤出微弱的声音来:“别……别……停……”
跑起来……
别停下……
不要管她……
她用无声的眼神这样央求他。
不管是为了神乐,还是大家……
快一点……
须佐之男……
快一点……
你要跑得再快一点……
就像当初一样……
……
她曾经有一只猫。
活泼好动,生性调皮,跑起来时敏捷又轻巧,却总喜欢将木板踩得哒哒响吸引她的注意。
在被家中的姨母和仆人发现她藏了一只猫的那个雨夜,那些混乱的脚步不顾她的阻拦和求饶,伴随着气势汹汹的棍棒而来。
前提感知到危险的动物在雷声滚滚的雨夜里竖起尖锐警惕的竖瞳,像鱼儿在水中游一样,敏捷地穿梭,跳跃,避开了那些乱无章法挥打的棍棒,从屋内跳到了院子里,不断地向前跑。
而她被粗鲁的仆人按倒在地,流着泪,瞪大眼,眼睁睁地看着它小小的身影飞快远去。
对……
那一刻,她在遥远的记忆里绽放出了充满希望的笑容。
她落下了惊喜的、欢乐的泪水。
就是这样……
跑起来……
不断地跑……
不断地往前跑……
她的猫,她的宝贝……
快点逃吧……
她最爱的、最爱的生命……
你要逃出去……
你要活下去……
带着她的希望……
活下去……
……
……
一滴冰冷的雨露沿着头顶上掠过的叶尖滑落,突然砸坠在了她微闭的眼皮上。
细微、冰冷,但是莫名有重量。
仿佛在她的皮上重重地弹起跳舞一样,直击到混沌迷蒙的灵魂深处,尖锐清脆地砸破了那道禁锢保护她的“玻璃”。
她骤然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时,耳边似乎响起了震颤的雷鸣。
眼帘中,天依旧很暗。
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在四周蔓延。
她侧膝坐在草地上,背靠着一道树干,站在她身前的是神乐举着唐伞的身影,她的状态好像好一些了,四周似乎流动着保护的结界。
遥遥地,她似乎看见了她远在记忆里的故乡——那座平安京的轮廓在夜色里迷迷蒙蒙。
这里似乎离平安京的地界不远。
不远处,一道幽紫的法阵在苍郁的大地上显现,密林中的树影阴森重重,她看到无数邪诡的蛇魔破土而出,覆盖大地,浓郁的瘴气像汹涌的潮水呼啸而来。
其中,须佐之男手持雷枪的身影像劈开黑夜的一道锋利的闪电,迎面击穿了一条覆满白鳞的八头巨蛇。
犹如白椿花落地,巨大的白蛇被斩下覆满尖牙的头颅,其瘴气自断口四溢,所溅之处草木凋零。
那些重重落下的头颅立马失去生机,像一块块烂肉被大地上蜿蜒的群蛇吞没,唯有那一双又一双尖锐幽怨的竖瞳死死地盯着她们这个方向。
不是八岐大蛇。
他还没有追过来。
她恍惚地眨了一下眼。
见神乐身上的诅咒似乎已经随之解除了,那边的须佐之男趁机借雷霆之力震碎了周围潮涌潺动的群蛇。
神乐松了口气,稍稍放松结界松懈下来。
在注意到明日朝清醒后,她还带着些许羞意的笑回过头来,问:“明日朝姐姐,你好些了吗?”
但是,明日朝没能回答她。
因为在那瞬间,她看到蛇头断口涌现蔓延的瘴气突然犹如噬咬的蛇穿透松懈的结界直击而来,明日朝喊了一声,在那瞬息之间拉了神乐一把,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即便如此,神乐还是不慎触及了那瘴气。
“呜……” 她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开始发出难耐的呻吟。
注意到这边的状况,须佐之男飞快赶来,但是他们之间本该溃散的瘴气却好像开始随着神乐的痛苦而变得愈来愈烈,须臾间,那里竟又隐隐现出一条巨蛇。
邪异的幽火蔓延灼烧起来,仿佛在焚烧大地。
一张酷似太阳女神的御容生在巨蛇的额间,其巨大雪白的身形让方才那条八头巨蛇都如同幼儿,盘踞在漆黑的夜空之上。
……八岐大蛇?
……不,那并非八岐大蛇。
明日朝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虽然酷似,好像也拥有着八岐大蛇的力量,但应该并非他本身。
可是神乐却仿佛受到了蛊惑,开始挣扎着想要向那里走去:“父亲……”
明日朝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八岐大蛇所说的话,如果神乐体内真的有他的灵魂碎片的话,那她是否有可能会受他操纵控制?
对此,她紧紧地拉住她:“神乐!别过去!”
但是神乐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出幽紫的瘴气,那竟然是来自她身上的力量。
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出不来的魔愣中,如被侵蚀附体了一般,突然反手一刺,用伞尖刺穿了明日朝的腹部:“放手!谁都别想阻止我!”
明日朝咬牙闷哼一声,依旧紧紧地拉着她:“别过去!”
明日朝感觉到好像有丝丝瘴气随着那一伞侵入了体内,顺着她腹部的伤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远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阻挡在他们之间的巨蛇用暴雷击溃,须佐之男凛然朝她们冲过来的身影在她的眼帘中却慢慢化作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与此同时,有古怪尖锐的笑声慢慢从扭曲的雾气中传来。
神乐奋力挣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向那个男人跑去:“父亲!”
浓郁的瘴气瞬间吞噬淹没了神乐的身形,明日朝忍着痛追了上去。
但当她在下一秒挥开迷雾破开瘴气撞进神乐所奔向的前方时,眼前的景色已经不是密林中的光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被雨后阴云笼罩的、庞大恢弘的寝殿。
仅仅一眼,她就定在了原地。
她很熟悉那样的风格,是平安京贵族家的宅邸,但是那明显不是存在于她记忆中的某一座建筑,只能是别人的。
很快,她就看见前方,一个身穿巫女服的、小小的孩子被那个方才看到的男人抱在了怀里。
那个男人身形矫健高大,身着贵族的服饰,神情算不上温和,有些严肃且不苟言笑,但是他的举止很温柔小心,包括他将那个幼小的孩子从怀里放下来的动作。
“神乐。”轻轻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他说:“之后,父亲会来接你。”
在说完那句话后,那个男人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宅邸。
明日朝一愣。
……幻境?
……还是说,这是神乐的记忆?
沉重的大门随着那个男人的离开轰然关闭,不可攀越的高墙和大门伫立在那里,明日朝看到墙边的龙胆花开得灿烂幽雅,在雨后灰郁的水汽中泛着淡淡的、幽诡的光泽和清香。
雨不知何时开始又淅淅沥沥地下。
针密的雨丝打在朱红的油纸伞上,溅湿了木屐。
小小的孩子撑着伞、拿着神乐铃站在大门后,安静地遥望紧闭地大门,就算有人前来让她去避雨也固执地不肯离开。
渐渐地,院中参道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独自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都不曾离去。
明日朝也随着她看了好久好久。
最终,她尝试走上前去。
她成功了。
“你是……神乐?”
轻轻在身后唤起那个孩子的名字,对方闻声望过来的时候,稚嫩的脸上藏着悄悄落下的眼泪。
那是一张与神乐有所差异的脸,更为稚嫩,更加单纯天真,就连身量都只是六、七岁稚童的大小,但是明日朝还是从对方那双同样干净漂亮的眼睛中认出了她是神乐。
只不过是以前的神乐。
这里也许是她的记忆投射出的幻觉。
在这场不属于明日朝的幻境中,她发现自己腹间的伤口和疼痛已经消失不见。
偷偷哭泣的孩子抬起了湿漉漉的眼睛。
她说:“大姐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也是这里的巫女吗?”
“我……”明日朝一时不知道怎么答:“你就当是吧,我叫明日朝,你怎么在这里哭泣?”
“我……我想回家。”她回答得很坦白,难过与寂寞肉眼可见:“我想父亲母亲和哥哥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神乐摇了摇头。
“这里是源氏的本家。”她说:“我是分家的。”
竟然是源氏的孩子。
“那你怎么来到这里了?”明日朝问。
“他们说我灵力强盛,是适合献给神明的祭品,所以将我送来了这里。”这样说的孩子眼神暗淡了一下,但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或抗拒,仿佛只是在单纯地陈诉一件让她不喜欢的事情。
明日朝突兀地意识到神乐这个年纪估计还没真正理解他们所说的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所谓的神明的祭品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残忍的未来,只是依照本能地、孩子心性地讨厌着这件让她和家人分离的事情。
而那些同族的人竟然也这样毫无遮掩地告诉了她。
好残酷,好傲慢,好冷血。
明日朝忍不住微微弯下身,有些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庞:“祭品……吗?”
但是神乐还一无所觉,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她只是说:“姐姐,你在淋雨,快进来,会生病的。”
说罢,她踮起脚尖,努力抬起自己手中小小的油纸伞,想要将高她许多的明日朝也罩进伞内。
一种原始的、天真而纯粹的善意。
明日朝感觉自己空寂的心好像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就像风轻轻地拂过柔软的花瓣一样,那么细微,那么轻柔,就像当初的笑歌和长髓彦带给她的感觉一样。
她有些失笑,目光在雨中微微晃荡,很快就接过了这个孩子的伞,将其一起抱进了怀里。
已经悄悄抹去眼泪的稚子在她的怀中近乎温顺地问:“姐姐,你是刚来到这里吗?之前都没有见过你。”
“你就当是吧。”她依旧这样说,抱着她去到雨淋不到的屋檐下:“你来这里多久了?”
“几个月了。”她说。
“那你来这里都做了些什么?”明日朝问。
“嗯……我来这里后,巫女姐姐们就教我跳神乐舞。”她稚嫩的声音在说,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神乐铃,铃声在雨中清脆作响,每一声都好像快乐在震颤:“姐姐也会跳吗?”
“嗯。”明日朝点了点头:“但是要跳好这个其实并不容易吧,我之前学的时候学了很久。”
“嗯,有点难,我也学了好久。”神乐笑着说:“但是巫女姐姐们跳起来都很漂亮,我也想像她们一样跳得那么漂亮那么好,所以我很努力地学哦,我现在已经跳得很好了,巫女姐姐们都夸我,我在想,等我父亲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跳给他看,只要我跳得好的话,父亲是不是也会夸夸我,他是不是也会以我为傲?”
明日朝一愣,随即有些哀怜地弯了弯嘴角。
但是神乐很快又有些失落地说:“可是,父亲刚才来的时候,说神乐舞并不适合我,然后就走了,呐,明日朝姐姐,你说,是不是我还跳得不够好?所以他对我失望了?所以他才走了……”
“我想不是的。“明日朝摇了摇头,将她在干躁无雨的院廊上放下来:”你的父亲一定是以你为傲的,但是他也许只是不想你之后去为神明跳神乐舞。“
“真的?“小小的孩子眼中绽放出希冀的、惊喜的光彩,又伴随着淡淡的困惑:”为什么父亲不想我去为神明大人跳神乐舞呢?大家都说能为神明大人跳神乐舞是天大的恩赐,是我莫大的荣耀,他们都为我高兴,这里很多巫女姐姐也会去跳,不过,她们好像都再也没有回来了,明日朝姐姐之后也会去跳吗?”
顿了一下,她又说:“如果你像她们一样再也不回来了,那神乐也不希望你去跳,巫女姐姐们都对我很好,给我点心吃,教我神乐舞,和我聊天,父亲母亲不来看我的时候,是她们在这里陪着我,但她们走后神乐就变得孤零零了,每天都好寂寞,明日朝姐姐知道她们去哪里了吗?”
“对不起,神乐……”
“?”她似乎不懂明日朝为什么突然道歉。
她只觉得明日朝好像变得有些不开心了。
她说:“姐姐为什么看上去不开心呢?你和父亲一样,不为我们高兴吗?既然不高兴的话,那他又为什么要将我送来这里呢?“
“也许,他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明日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不过,你看,你父亲不是说了之后会来接你吗?”
“嗯!”神乐重重地点了点头,终于又笑了出来,她说:“别不开心了,明日朝姐姐,晚点雨停了我带你去荡秋千吧,那是巫女姐姐为我做的,还有、还有,这个——”
她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漂亮小巧的金鱼玩偶:“这个是我哥哥亲手给我做的金鱼玩偶,我离家时带过来了,是我最心爱的玩具,可以给明日朝姐姐玩玩,姐姐不要不开心了。”
明日朝摇了摇头,她在笑,可是神乐却突然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姐姐你怎么哭了呀?是神乐哪里让你不开心了吗?“
“没有……“明日朝后知后觉地抹去自己脸上残留的湿意:“就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件错事。“
“姐姐经常做错事吗?“她问。
“嗯,姐姐很笨,总是做不好正确的选择,也很没用,很爱逃避,所以总是让身边的人受伤。”她说。
“没关系的,姐姐,父亲以前教导我,做错事的话只要好好道歉真心弥补就好,大家都不会责怪你的。”神乐用一种天真又真诚的语气安慰她。
“……神乐说的对。”明日朝说。
“而且巫女姐姐说了,只要我们虔诚地奉献给神明大人,神明也会宽恕我们所有的过错的。”神乐笑着说。
这么说的孩子全然一副信任的表情。
她的眼睛注视着明日朝。
那是一双红樱般的眼睛。
明净,漂亮,像澄澈的镜子一样,看着看着,竟让她想起了八岐大蛇的眼睛。
顿了一下,明日朝又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
她没有赞同她后面的话,只是说:“神乐想去找父亲吗?”
神乐闻言一愣,迟疑了一会才有些纠结地说:“自然是想的,但是,父亲说会来接我,神乐得在这里乖乖等他来,要是神乐不乖了,他可能就不会来接我了……”
“在你心中,你父亲是会因为你不乖就食言的人吗?”明日朝问。
神乐微微低下头,顺着她的话努力又认真地想了想,说:“父亲总是不苟言笑,看上去很严厉,不善言辞,也很少夸我……”
她好像在努力回忆自己的父亲,想着想着,她就高兴地抬起头来,以一种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一样的口吻,惊喜又欢跃地说:“但是父亲他答应我和哥哥的事情都会做到的!”
“神乐。”明日朝笑了起来,朝那个孩子伸出手:“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这里让你很寂寞很悲伤,不是吗?你想回到父亲身边去,不是吗?说什么不想再回去平安京了,其实你还是想回到家人、想回到哥哥身边的,对吗?”
神乐起初不敢应答。
好像承认那样的心情将是一种不被允许的错误一样。
但在明日朝耐心而安静的注视下,隔了好久,她才带着一点闷闷的啜泣,怯怯地点了点头。
她说:“因为大家都说成为神明的祭品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说我父亲母亲也是这样想的,还说他们会因为我得到更好的生活,所以我就想着,忍耐,忍耐,不管是离开家、再也见不到家人,还是感到寂寞、难过,甚至因跳神乐舞而脚痛、疲累,我都要忍耐,但是,我果然还是更想回到他们身边……就算不要什么荣耀了也没关系……我想回到父亲母亲、想回到哥哥身边去……”
明日朝笑了。
廊外的雨不知何时也已经停了。
傍晚火红的夕阳似乎凿破浓郁的乌云而来,院中洒下淡淡的暖色。
豆大的雨露从墙边的龙胆花上滑落,啪嗒一声坠进浑浊的水洼。
一手拿着那把合上的油纸伞,明日朝一手将她重新抱起,说:“那我带你去找父亲吧。”
她没有拒绝,很温顺地倚在明日朝的臂弯里。
她说:“我们要怎么出去呢?这里的墙好高,门好重,有好多好多人看管着,我以前一旦靠近那扇门,就立马会有人将我拉回去。”
明日朝问:“神乐,你会害怕吗?”
她说:“等会可能会打起来,你会害怕吗?”
她一愣,起初先是怯怯地点了点头,后边又摇了摇头。
带着寒意的风拂过了那个孩子鬓边细碎轻盈的短发,她表情平静地看着那扇之于她而言很高很重的大门,说:“以前,总是觉得它很高,但是现在被明日朝姐姐你抱着,却觉得好像没那么高了……”
对此,明日朝慢半拍地笑了起来。
她抱着神乐,迎着火红的夕阳,一步一步向那扇大门走去。
掌心搭在上面,她在神乐安静的注视中用力推开了那扇大门。
龙胆花在迎面而来的大风中震颤,簌簌地落下无数水珠来。
门嘎吱一声响了。
然后开了。
裂开了一条缝。
缝变得越来越大。
门外泄进来的夕阳也越来越宽,越来越亮。
铺展在她们眼前的是一条平直漫长的参道。
在那参道的尽头,又是一扇紧闭的门,更加高,也更加厚实。
但是明日朝没有停下脚步。
她不断地向前走。
就算前方不远处有手持长刀巡逻的侍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也没有停。
“你是谁?”
“你要带她去哪里?”
“停下。”
“放下那个巫女。”
“没听到吗?!”
“我让你停下!”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咒骂和呵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越来越嘈杂,被她们吸引而来的侍从也越来越多。
“言灵·缚。”
抬手念出烂记于心的咒语,以符文为媒介的灵力瞬间化作几道锁链,在显现的五芒星光芒中束缚住了第一个向她们冲过来的侍从。
沉重的冷甲上泛着夕阳的光,趁着短暂地束缚住了对方,明日朝扔掉了手中的伞,夺过了对方手中举起的长刀。
如今手边没有弓,抱着神乐也无法单手射箭,所以,她拿起了刀。
见她会阴阳术,那些侍从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们显然都是配备了重甲利刃的好打手,但是,源氏是平安京四大阴阳师世家之一,阴阳师擅鬼道,能视鬼神,驱阴阳术,操纵式神,就算身体素质可能没有他们能打,也不容小觑。
于是,有人决定去找阴阳师来。
那扇门轻轻打开了。
很快,就有几个身着狩衣的阴阳师进来了。
他们举着符纸,大声说着她方才已经听过的话:“你是谁?!”
“放下那个巫女!否则别怪我们不手下留情了!”
“请让我们离开吧。”明日朝这样说:“错误不该继续延续下去,你们这场献祭该停下了。”
此话似乎已让那群阴阳师明白了她的目的和用意,他们先是一愣,但随即便高声冷笑呵斥起来:“这个孩子生来就是邪神的祭品!献给至高无上的神明是她的荣耀!你应该替她感到高兴才对!”
对此,小小的孩子在她的臂弯里蜷起。
老实说,不重,一点也不重,比起什么命运,这点重量一点都微不足道。
明日朝挥起长刀,毫不畏惧地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突破重围,她是个女人,以前正是因为无法像强壮的男人一样舞枪弄刀才选择了弓箭,她也没有阴阳术的天赋,只会简单的几式咒术,也许也比不过如今阻拦在眼前的源氏阴阳师。
但是,奇怪的,内心并没有恐惧。
她奔跑了起来。
手中的长刀用力向前挥去。
迈出第一步后,接下来的战斗就好像变得自然而然起来。
挥刀,格挡,突刺,矮身,横劈,扫击……
就算被敌人的长刀割开了血肉也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就算尖锐锋利的刀尖划破了她额头的皮肤也没有丝毫停顿,就算胡乱飞扬的长发被拽住割断了不会因此迟疑。
她只是不断地前进,不断地前进。
目光死死盯着尽头那扇门,她忘却了疼痛,遗忘了恐惧,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逃出去……
要逃出去……
只要能让她逃出去……
火红的夕阳染上腥骇的血色。
这场幻境中倒下了多少人,又流了多少血,她已经不清楚。
流淌的血遍布平直又漫长的参道,又在落日的照耀中凝固,恍惚间,乌鸦的叫声穿透云层而来,断裂的兵刃一把又一把,折射着刺眼的寒芒。
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她已在不断的战斗中遗忘,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脚有没有断,身上所沾染的血到底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她只知道自己还没有倒下,自己还能奔跑,还能挥刀,还能怒吼,也还能拯救,还能弥补!
斜斜的夕阳终于洒满大地。
在那前方的尽头,大门在腥臊的晚风中敞开。
无数举着枪棘的人影跑来,被血红的夕阳拉长了瘦诡如魔的影子。
额头上淌下的血流进了眼里,世界仿佛变成一片腥红,好熟悉,好熟悉的景象。
透过敞开的大门,她望见了门外有火红的枫叶在盛放,那些凋落的残叶铺满了往下延长的石阶,像极她记忆中嵯峨野宫温暖的景色,也像一条被血浸红的长河。
他们还在向她叫嚣着那些残忍的陈词滥调。
他们说向邪神献祭巫女就能得到神明的力量!
他们说那是不可多得的恩赐!
他们说那是必要的、微不足道的代价!
“闭嘴——!!”
从喉咙里声嘶力竭地发出怒吼,犹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尖锐又凄厉。
她怒目而视,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孩子,就像当年返回暗无天日的海渊后抱着那位将死的神明突破重围一样,向着敌人发出哀绝又悲愤的血啼:“让开——!!”
让开——!!
都给她让开——!!
但是,眼前的敌人还是不断涌来,她砍倒一个,就又出现一个,好像永远都不会消失。
她开始竭尽全力地往前跑。
近了……
近了……
那扇打开的门就在那里……
近了……
但是,又有人出现在了那道门边。
她的眼睛浸了血,开始因为脱力而模糊,但紧绷而愤怒的神经驱使她义无反顾地挥出了最后豁了口的长刀。
锋利的长刀狠狠贯穿了对方高挑的身形,她微微压低身体,借着方才前冲的惯性,贴着对方被她刺穿的胸膛,冷冷地转动了一下手腕,准备将其拔出。
但是,她动不了了。
因为对方不顾自己还被长刀贯穿了胸膛的伤势,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了她和神乐。
【够了……】
【明日朝……】
【已经够了……】
轻得仿佛怕惊扰什么的声音,在耳边温和地响起。
攥着刀的手突然就开始有些冷,冷得开始颤抖,她的瞳孔微微放大,额头上淌下的血流过眼帘,她的视线慢半拍地抬起,空白地望向对方低垂下来的脸。
然后,她听到自己冷漠得轻到极致的声音在说:“滚开……”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猛地拔出了那把长刀,这一次她被震得往后退了两步。
本想再继续往前走的,因为大门就在几步远的地方,那么近,只要再努力一点……
可是,她的膝盖突兀地跪了下来。
稍稍迟顿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路积攒下来的疲惫与疼痛,在双膝彻底跪下前,她用力将长刀掷住地面,以支撑自己将要倒下的身体。
耳边,传来了神乐的哭泣。
她说:“姐姐,你受伤了……一直在流血……”
明日朝慢半拍地低头,有些聚不了焦的视线微微低垂,掠过了自己不知何时开始鲜血如泉涌般的腹部。
但是她仅仅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又将目光投向前方。
逐渐模糊冷漠地掠过了那个阻挡在身前的人影,她的目光直直盯着大门。
还差一点……
只差一点……
近在咫尺了……
谁也不能阻止她……
她努力抱着神乐抬起腿。
可是,那个人纵使受了那么重的伤也没有倒下,还挡在她身前。
她不禁发出无声的、怨毒的怒吼。
为何还不倒下?!
为何还要阻挡在她面前?!
明明就差一点!
只差一点——!!
——快点给我倒下!
天空中,突然传来暴怒的雷鸣。
冷金的奔雷仿佛从天而降,如剑般掷下,在她周身形成坚不可摧的囚牢将她困住。
她在那之中犹如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下了背脊,就像当年那个雷鸣雨夜被家中的侍从用无数双无法挣脱的手死死按压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一样——她终于支撑不住,弯下腰来单膝跪地,死死地抓住那把插在地上支撑着她不倒下的长刀,不断地吐血。
但她还是发出微弱的声音说:“别哭,神乐……”
“别哭……”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前方的参道上。
那里伫立着一双好像永远挡在她面前的鞋尖。
黑金的色彩,覆着寒芒的冷甲,像一道墙,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阻碍,一个冷酷的、可能随时会杀死她砍下她头颅的敌人。
但她无所畏惧。
她只是寂寂地说:“我一定会带你逃出去的……”
没有关系……
只是这种程度……
只是这种程度……
只要能救她……
只要能让她逃出去……
逃出去……
只要……
能让他活下去……
……
“哼哼,须佐之男,别来无恙,八岐大人让我在法阵这里等你,你果然还是来了。”
幼小的掌心轻轻抚摸着紧紧抱着自己的人的脸,神乐……不,应该说是已经被瘴气侵蚀附身的‘神乐’飘浮在半空中,用一种不属于她本身的、病态又傲慢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怒发冲冠的雷霆风暴之神:“但是慢了一步呢,须佐之男,这两人已经被我的瘴气侵蚀了,你救不了她们的,这个女人我要带回到八岐大人身边去。“
“大蛇神。”冷冷地唤出对方的名字,他冷若冰霜地看着眼前那道由邪神八岐大蛇的力量结合人间罪恶所创造出的巨大白蛇,在几千年前就已被他随手伏诛击败,如今经由世间的罪恶浸染,竟又复苏了。
果然,邪神的力量就像诞生自太阳的六恶神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单单封印是绝对不够的。
他手持雷枪,蓄势待发,冷冷道:“连你的主人都无法战胜我,你却要不自量力?”
巨大而幽诡的白蛇盘踞在‘神乐’身后,‘她’轻蔑地笑道:“不自量力的是抽出神格保护人世的你,如今还妄图击败我吗?”
轻轻抚上‘自己’的脸,‘她’幽魅地笑道:“你已经无法毁灭我了,我即是她,她即是我,我们是一体了,我会让神乐好好和她的父亲永远在一起的,这个女人也是。”
‘她’讥诮道: “不过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你,因为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保护,真是太贪心了,所以到头来,不管是她还是这个祭品巫女,你才都保护不到,之前明明只要乖乖地带着这个巫女走不就好了?还要和八岐大人抢这个女人,也算是你自食恶果。看,她们都多么痛苦!在幻境里苦苦挣扎,被自己的心魔困住,永远永远都逃不出来!”
微微屈膝,倚着明日朝柔软的胸口和臂弯,‘她’看着明日朝微微垂眼陷入幻境时寂美的模样,又忍不住开始抚摸她那张瓷白又昳丽的脸庞了。
‘她’的手指抚过她柔软的唇珠,然后轻轻地陷进去,碰了碰她唇齿后的舌尖,说:“现在,她们的意识在我创造的幻境中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我们两具身体这样,啊……嗯,真温暖,她的皮肤竟然是这么热的……和蛇类完全不一样呢,血应该更热吧……”
说罢,‘她’又用脚尖轻轻蹭了蹭明日朝受伤淌血的腹部,将脚尖挤进去搅了搅那被腥红的鲜血浸得温热又柔软的血肉。
‘她’笑哼哼地说:“她惹得八岐大人不快,区区人类,竟敢愚弄那位至高无上的大人,就当是我对她施以的一点惩戒了,八岐大人一定会褒奖我的。”
然而,话音刚落之际,‘她’只觉天光乍亮,仿佛天火焚烧,金红的雷光席卷着暴怒的神火掀起了苍穹的一角,汹涌狂乱的风裹携着腥骇的血色呼啸而过,伴随着雷霆风暴之神猛然跃起从天而降朝‘她’掷来的雷枪。
闪电缠绕嚣鸣,金焰焚云灼地,怒发冲冠的神明神色暴戾非常,那瞬间所掀起的天火声如雷鸣,焚天动地,降下的天雷万道竟让神原都为之震荡,也让隐蔽的日月都开始摇曳坠落。
这场世界末日仿佛要将‘她’碾碎似的,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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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传记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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