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萨是处很美的海滨小镇。十月中旬的天气温和，不热不冷，工作起来很舒服。

第一天的工作是电视广告的拍摄。摄影团队早就将海边老城堡租了下来，管理方同意关闭城堡8个小时，他们必须在这8小时内拍摄完指定的镜头。

化妆师在城堡里的一间休息室为她做造型，一会儿要穿着的米金色长裙正挂在一旁。她坐在镜前，任由发丝被一缕缕地编起，眼神却始终落在窗外的石墙上。她今天要先扮演一位来自过去的公主。

拍摄从瞭望台上开始。克里斯蒂安让她站在城墙边，望向海面。裙摆在风中扬起，她的手指贴在石墙上，像是在确认它是否同过去一样。

镜头缓缓推进，捕捉她睫毛上的水珠与石墙的裂痕。她不说话，安静地呼吸着，仿佛整个城堡都在等待她发声。

她缓缓闭上眼睛，手指轻触香水瓶。随后抬眼看向镜头，刻意地凝视镜头外的观众。

在摄影师的手势下，她说出了Dune香水的台词。

“Dune，不只是记忆。”

公主这个桥段拍完后，乔琳又奔向休息室换装。第二套拍摄开始时，她站在了同一个位置，却换上了白衬衫与亚麻长裤，背着帆布包，看上去是普通的旅客妆。

这次她触摸着石墙上放置的香水瓶，轻轻喷洒，闭上眼睛，神情逐渐与前世的公主相重合，仿佛记忆在香气中被唤醒。

克里斯蒂安起初有些担心乔琳能不能在8小时之内完成这次拍摄，毕竟她只是个模特，不是个专业的演员。可他毫无疑问是白担心了，她就像之前每次工作那样完美地配合了他的指示。

他甚至不需要多费口舌，只需要说向右一点，乔琳就能明白这个右是要转动多少角度，她总能完美地找到那个点——她的镜头感就像是天生的！

如果他真的愿意跟乔琳交流这一点的话，乔琳会告诉他：这可不是幸运，她从小就是在妈妈的镜头前长大的，她从小就知道怎么在镜头前呼吸，怎么在光线里找到最佳姿势，怎么让情绪在脸上流动而不是堆积。不过虽然练习确实有帮助，但这也还是需要那么一丁点儿天赋！

拍摄的第二天，地点换去了沙滩上。在这里，乔琳穿上了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衫裙，下摆刚好在膝盖上方三指处。她袖口卷起，领口微微敞开，发丝散乱地被水打湿，显得松弛极了。

一个刚刚从都市生活出逃的年轻女人。

她坐在海边，海浪一波一波地涌来，打湿衬衫的下摆和袖口，布料贴在她的皮肤上，显出轮廓却又不至于太过性感，像是城市的重量终于在这一刻被自然抚平。

在摄影师的要求下，她躺在水中。海浪像是全世界最好的裁缝，让她身上的衬衫如同定制般贴合她的身体。镜头缓缓向她推进，拍摄她被海浪拍打着的面孔和身体，捕捉着她被浸透的发丝、她睫毛上的水珠、衬衫布料的褶皱，以及海浪退去时留下的沙痕。

拍摄结束时，克里斯蒂安一改往日独自检查素材的习惯，反而跟着乔琳去了休息室。

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乔琳自己卸妆，几乎把乔琳看得不自在了。

她转到屏风后脱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上新衣的同时问他：“你到底一直在这儿待着干嘛？工作结束了，我听到大家要去喝一杯，你不去吗？”

克里斯蒂安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会真的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乔琳笑了，她从屏风后探出脑袋，“你不有我的电话吗？”

“你是说你经纪人的？还是你在巴黎临时租的那个公寓的？”

乔琳刚把头缩回去，又惊讶地把头探了出来，“你居然有那个公寓的电话？”

克里斯蒂安笑了，“我在这个行业还挺成功的。”

“所以呢？”乔琳挑眉。

克里斯蒂安耸了下肩，“所以我只是提到了你的名字，有人就把你的电话塞给了我。”

乔琳回到了屏风后继续换衣服，同时拖长声音感慨：“真没边界感！难道一个模特在摄影师面前就没有点机会保持**了吗？”

她换好衣服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半倚在旁边的石柱上，笑眯眯地问：“你说是不是？”

克里斯蒂安点点头，“是有点过分。”

“但是？”

“但是这对我有利。”

乔琳毫不留情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走吧，”她快步走向他，挽住他的胳膊，“大家说了要去喝酒的。你也去，对吧，莫雷尔先生？”

克里斯蒂安无奈地点了下头。他又没能把约她出去吃饭的话说出来。

乔琳对他的未竟之言并非一无所知，可她不想让他说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好保持在镜头前后，不然这个小游戏会让生活变得太过复杂。

摄影团队的聚餐定在酒店不远的一家小餐馆。拍摄任务提前完成，大家都很放松。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家，乔琳的心情也忍不住好了起来。

几口红酒下肚，桌上的同事们已经毫不见外的聊起了业内八卦——谁跟谁睡了，谁在公司内推了谁的亲戚，谁在gay吧遇到已婚男同事，谁有可能跳槽到另一个公司。乔琳听得晕乎乎的，里面大半人名她都不认识，可配上手边的蜜瓜火腿听故事也很有趣味。

克里斯蒂安倒是也不怎么插话，可他一说话就是重磅消息，混在这堆喝得面红耳赤的同事中间也毫不违和。

乔琳默默啃着自己的蜜瓜，脑子里转着的却是之前在巴黎听到的有关克里斯蒂安的八卦——他是法国人，爸爸是个有名的建筑师，21岁从布尔日国立高等艺术学院毕业，毕业作品被迪奥看中，一毕业就签了他们的独家，出名出得很早。今年也才24岁。

不过没人谈论他是否单身，但想来这种混在美女堆里的青年天才，是不缺伴儿的。

乔琳抬眼看向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克里斯蒂安，他正低头吃盘子里的意面，灯光映在他的金丝眼镜上。她是今天才知道，他其实有只眼睛有点近视，日常生活里偶尔还是会戴眼镜。

就在她要收回目光时，克里斯蒂安抬眼看了她一眼，两人意外对上了目光。

乔琳明明被人发现她在偷看人家也不慌，淡定地朝他微笑了一下。

没等克里斯蒂安做出什么反应，八卦的话题就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了。有个喝醉的灯光师在询问他是否有兴趣跟个朋友见面。

哦，有人介绍他相亲，看他还是单身。乔琳饶有兴趣地挖了一口布丁，从这个问题里敏锐地总结出了信息。

克里斯蒂安下意识又看了乔琳一眼，随即意识到不妥，转开目光，对灯光师开了玩笑，巧妙地绕开了那个相亲的话题。

还好桌上都已经是微醺状态，没太多人注意到这微妙的一眼。

乔琳好笑又略带不满地掷给克里斯蒂安一个白眼，后者坦然接受，也模仿着乔琳的样子狠狠地挖了一勺布丁。

酒足饭饱，小店要打烊了，客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开始结伴散去。有的要去酒吧续摊，有的要去海边散步，而乔琳慢条斯理地同所有人告别，提起小包就打算做个乖宝宝回房间休息，她明天一早的飞机回伦敦。

她一走出餐馆门廊，就听到身后克里斯蒂安也起身向同事们告别了。

她没特意放慢脚步，不出意外地听到有人快速跟了上来。

“回酒店？”他低声问。

乔琳扭头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安，发觉他每次低声说英语的时候，那种带着法国口音的声音很好听。

不过他们为什么都不跟她说法语呢？

于是她故意用法语说，“我要回酒店。你呢？”

克里斯蒂安有点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也用法语说：“这太早了。我以为我们能出去走走。”

“我什么时候说要出去走走了。”乔琳挑眉。

“你起身前看了我一眼。”克里斯蒂安轻笑了一下。

乔琳眼珠一转，刚准备否认，就听见他说：“别否认。”

“好吧，”她轻笑着耸了下肩，“开始有点冷了，我现在也许改主意了。”

克里斯蒂安抬手摘掉了眼镜，慢条斯理地把它挂在胸前。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那去房间里喝杯咖啡？”

“晚上喝咖啡？”乔琳无情地翻了个白眼，“法国人。”

克里斯蒂安笑着挑眉，“所以你这半个意大利人呢？”

乔琳飞了他一眼，“走吧。”

克里斯蒂安的酒店房间要比乔琳的大一些，额外多了一套沙发。这不公平。乔琳有点不满地打量着房间布局，随手脱下外套，搭在了椅背上。

克里斯蒂安走到迷你吧前，认真地研究着吧台上有的东西。

乔琳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尤为好看，瘦削的身材裹在黑色线衣里，越发衬得他脖颈的皮肤白得像一层薄纸。

有没有人说过他更像个演员而不是摄影师？对于摄影师来说，他有点太令人分神了。

“你能泡点什么咖啡？”乔琳道。

“什么也泡不了，”克里斯蒂安回身摇摇头，“设备不够用。”

乔琳故意睁大眼睛表示不满，“你是把我骗来咯？”

“我打电话给前台，”克里斯蒂安无奈地摊手，“你要喝什么？”

“拿铁。”乔琳叹了口气。

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她已经脱下高跟鞋，双腿交叠着蜷缩在沙发上了。

“我是第几个你用咖啡骗回房间的模特？”她问。

他假意思考了一会儿，“很遗憾，只骗到你一个。”

乔琳翻了个白眼，抄起桌子上用作装饰的柠檬丢向了他。他稳稳地接住了这个暗器，举到鼻子旁轻嗅了一下。

“我从不在拍摄后邀请模特来，”他澄清道，“你是第一个。”

乔琳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衬衫上的纽扣，“我该把这个当成是夸赞吗？”

“不，”他摇摇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通常不做这种事，这不是什么骗局。”

“而且，你从不让我说出那句话。”他补充道。

“哪句？”乔琳抬眼看他，

“我想要你的电话，”他平铺直叙地描述自己的要求，“我想约你出来。”

乔琳忍不住笑了。克里斯蒂安跟杰克的区别在于就在这里。虽然他们都很绅士，但年龄、地位和阅历的差距摆在这里，两个人的做法天差地别。

杰克害怕被拒绝，最开始只敢约她出去玩，却不敢说那是约会。

而克里斯蒂安，她回避他的邀请那么多次，他只是很安静地再次发出邀请，他不怕她拒绝他。

“如果我说不呢？”她挑眉道。

“没什么改变，我不会再邀请你。”克里斯蒂安轻声说。

“真的吗？”乔琳有点不满地抿了下嘴。她不喜欢他这种胸有成竹的沉着样子，就好像她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克里斯蒂安笑了，他走到她身旁坐下，扭头看向她，“所以你不打算拒绝我？”

乔琳叹了口气，她坐直了身子，靠近他说：“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哪一点吗？”

克里斯蒂安挑了下眉，“哪一点？”

“你追求我的方式就像是伦敦西区那些富有的老变态，”她翻了白眼，“如果你是在追求我的话。”

她一说完就弯腰重新穿鞋。他看着她穿鞋费解地拧紧了眉头，“我到底哪里像个老变态？我是比你大一点，可我没那么老。”

乔琳笑了，她站起身，提起在桌子上扔着的手提包，“傻瓜，你如果真的想追求我，别从别人那里要我的电话，别在工作时约我。”

克里斯蒂安抬头望着她，“那你要什么时候才给我电话？”

他这样抬起头看着人的时候，平日里的锋利都不见了，反而像头迷群的小羊羔一样柔软。

乔琳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迷惑了。

“我不玩一夜情，克里斯蒂安。找下一个猎物吧。”她答道。

他立刻否认道：“我不是在寻找一夜情。”

“那就更糟了，”乔琳轻笑着，目光狡黠，“我可不打算抚平你的寂寞。”

门铃在这时被敲响。“打扰了，客房服务——”

乔琳转身打开房门，“你好，是拿铁吗？”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回答：“是的，女士，两杯拿铁。”

乔琳对他说：“你能把其中一杯送去我的房间206吗？”待对方一点头，她便回身对克里斯蒂安说：“谢谢你的拿铁，亲爱的。”

说罢，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服务员有些懵地看向房间里的客人，“先生，这杯咖啡……？”

克里斯蒂安起身从钱包掏出纸币递给对方，“谢谢你，请照她说的做吧。”

在服务员留下那杯孤零零的拿铁走后，他叹了口气，却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

她把那种孤独的感觉弄得更糟糕了。他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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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托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