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曼汀一手撑着那扇摇摇晃晃的陈旧木门,看着学校的孩子们发出失望的声音,然后起身一个个越过她,朝大厅走过去。
“正说到最精彩的地方呢,就不能听完再吃嘛。”其中一个孩子冲她抱怨道。
她没好气地薅了一把那孩子的头发,说道:“这个故事长着呢,你们不要吃饭艾伦还要喝水。”
“是啊,我都快渴死了。”等到孩子们都走出礼拜堂,艾伦——也就是那个坐在阶梯上的少年,便跳起来,迫不及待地用异国语言叫嚷起来,“好妹妹,快让我喝一口。”
克莱曼汀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骂道:“谁是你的好妹妹,你个登徒子。”
艾伦浑不在意地嬉笑着,仰头将杯子里的牛奶灌进肚子,才抹了一把嘴,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可算复活了。”
克莱曼汀乐不可支地看着他,调侃道:“那你之前是什么,鬼魂吗?”
艾伦刚要回嘴,眼神却突然凝固住。一直注意着他的克莱曼汀当然发现他的不对劲,刚要转过头看向自己身后,却被艾伦喝住:“别转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克莱曼汀甚至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是你那边的人来了。”
面前的少年眼神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错身而过之时,艾伦脸上浮现出谄媚的笑容,就是那种平民觑见贵族老爷时那种蓄意讨好中又掩藏着畏惧的表情。而趁着好友吸引对方注意,克莱曼汀将脑后的兜帽戴到头上,遮挡住半张脸,然后像是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蹲下身,慢慢侧躺到地上。
始终很在意的阿尔伯特在孩子们都离开之后终究还是选择站起来,试图绕到前方去看看那个声音跟自己表妹一模一样的女孩的容貌。他刚刚迈步,那个原本坐在阶梯之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的少年便朝他走过来,脸上的表情令他有些不适地后退半步。
是了,他是贵族。阿尔伯特恍然想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令他们感到畏惧和厌恶的。他突然有些心灰意冷,那个女孩就算声音和自己表妹一样又如何?要是让家里那些令人作呕的家伙们知道了,那个女孩大概也是活不成的吧。
既然如此,又何必打扰,何必——
剥夺掉这些人本就艰难的生存呢?
他刚想敷衍几句,随即便离开这个地方,却突然听见那个新进来的女孩原本站立的方向传来有什么东西砸到地面的响声。他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发现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他上前几步想要查看具体情况——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贵族平民之间的差距了,要赶紧看看那个女孩发生了什么才对。
而原本就离那个女孩更近的少年,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后便转过身,大声叫嚷道:“喂——你没事吗?”他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和焦急,这种情况下他略显毛躁的咋咋呼呼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难、难道是伤寒发作了?”
阿尔伯特脚步顿了顿,他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但这种情况也容不得他多想,他几步来到少年的身后,刚准备开口让这个少年抚摸一下女孩的额头看看具体情况如何,却再次被少年猛地提高的声音压了回去。
艾伦这次是真的急了。
怎么回事,他们一直以来玩的把戏怎么不起作用了。这群贵族老爷不是爱惜自己身体的吗,在听到自己面前有个正在发病的“下等人”,不应该匆忙回避,甚至会骂几句“晦气”?这傻子怎么还往前凑,他不怕被感染的么?
他眼睛一转,再次大声叫嚷道:“你、你这该不会是肺痨吧?你撑着点——”
情况不对,快装别的更吓人的病。他朝怀里憋笑憋得脸通红的克莱曼汀暗示。
接到了他的暗示的克莱曼汀酝酿了几秒,提起一口气强行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尔伯特停住了脚步,他又不是真的傻子,这么明显的破绽都看不出来。他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孩,决定赌一把:“克莱尔,你在做什么?”
地上的那个女孩咳嗽中断了几秒,然后坐起来,不顾少年的阻拦掀开了自己帽子的一角,难以置信地看过来。因为之前的假装肺痨,她说话间隙还夹杂着几声压不住的咳嗽——
“阿尔伯特哥哥?”她仿佛确认一样问道。
两个本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偶遇的兄妹就这么怔愣地看着对方,而比起早有预料的克莱曼汀,阿尔伯特此时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仿佛是一颗原子弹投放到他脑子里,将里面的一切都蒸腾成一朵蘑菇云。他努力组织起措辞,想要询问这个“贵族眼中完美无缺”的表妹怎么会来这里,她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然而克莱曼汀的注意力已经被好友的问话吸引走了。
“阿尔伯特哥哥?”艾伦看了一眼身后这个大少爷,脸上那种谄媚的笑容早就消失,“你哥不是叫威廉吗?”
就那个蠢笨如猪不自知又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眼前这个一脸精明相的少年。反正他是觉得,如果是眼前这个少爷的话,绝对不会被自己这个好友用那些小手段就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他是老大,那个——”好歹是眼前这个人的亲弟弟,克莱曼汀咽下了那些过分的评价,“我跟你说的那个是老幺。”
“你可从来没告诉我你有两个哥哥。”艾伦控诉道。
“没什么特别的啊,我跟这个又不熟。”克莱曼汀扯下自己的兜帽,在好友担忧的表情下耸了耸肩,“没事,我们要躲的那群人,是这人最讨厌的那种贵族。”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将她偷跑出来这件事说出去的,甚至不如说,他连跟他们说话都感到恶心。
艾伦戒备地看着阿尔伯特,思考着是不是要一棍子打晕他或许更保险。或许运气好的话还能把他揍到失忆,虽然克莱曼汀那样说了,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
——毕竟,像是她们这样的人,贵族里出一个就该烧高香谢祖宗保佑了。
“走啦,吃饭去。”克莱曼汀推着艾伦的肩膀将他转身面向门口,“我快饿死了。”
阿尔伯特闭了闭眼,总算整理好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把话问出口,毕竟这里并不是详谈这种事的好地方。
他看着前方亲昵地靠在一起的两个女孩,分明是来自两个平常来说完全不会有任何交集——甚至于其中一个还仿佛躲避垃圾一样厌恶着另一个——阶级的人,她们之间却并没有被那些“诅咒”污染,纯粹得令人想起吃下禁果之前的亚当和夏娃。
——他们都是上帝的孩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等到日落西山,暮色即将笼罩整座城市的时候,阿尔伯特才有些不情愿地告别贫民学校的诸位,准备踏上回程的马车。他看了一圈周围,没有发现克莱曼汀,便试探地朝贫民学校的老师提起那两个小帮工——看出自家表妹不愿表露出贵族身份的他自然也不会戳破,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那两个孩子怎么不见了。那老师果然没有怀疑,只是笑着说都已经这个时间了,那两个孩子应该是怕家里人担心,所以已经回去了。
原本还想在马车上询问克莱曼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阿尔伯特只能悻悻放弃,转身踏上等候在大门处的马车。
回到大宅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这倒是合他心意——晚饭可以不用和他所厌恶的“家人们”一起,只用让佣人送到自己房间就好。阿尔伯特走下马车,穿过白天郁郁葱葱,夜晚只剩下一大团模糊不清的黑色的花园,正准备走进府邸的门口,却又顿住了脚步。他环顾了一圈周围,然后朝一棵生长在围墙边缘的梧桐走了过去。
那棵梧桐生长得枝繁叶茂,很大一部分的枝叶都伸到围墙外面去。阿尔伯特想了想,绕着梧桐树走了一圈,同时弯下腰仔细查看它的根部位置。
不出他所料,在靠近围墙的一侧,那几乎只能钻进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女的缝隙处,他看到了磨损得特别厉害的树根,甚至在那附近看到了一个微微发着光的东西。他伸手进去,把那玩意摸了出来,发现那是一个昆虫的背甲——就是这时候贵妇小姐们最喜欢装饰在裙摆上,被光线一照就会泛着七彩光芒的东西。那个背甲的另一面还有几条被崩断的线,更加证明了它并不是一般昆虫死后自然掉落的尸体。
阿尔伯特将那东西藏到手心,又稍微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袖,刚想迈步回房,便听见树顶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如果是其他时候他估计就当做是小动物正在那里筑巢,但在这个时候——
他抬起头看过去,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阿、阿尔伯特哥哥?”克莱曼汀满心眼都是卧槽,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秘密出口居然这么快就暴露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溜出去,找艾伦先把今晚糊弄过去,便看到阿尔伯特在夜色中露出一个有些模糊的笑容。
“现在这里就我一个,下来吧。”莫里亚蒂家的长兄对她说道。
克莱曼汀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张望了一下,才慢慢伸出自己一双腿。脚后跟微微蹬了一下树干,她便从树上跳了下去。这棵树说到底还是太高了,她刚跳下来便有些身形不稳,阿尔伯特不得不伸手扶了她一把。
站稳的克莱曼汀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树,又看向阿尔伯特。“没事,现在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这样安抚道。
“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舅母他们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更不用说还有一个现在整日盯着她盼着她出错被舅舅舅母教训的威廉。
伤脑筋啊伤脑筋,世界上麻烦这么多,十之**是她那个亲爱的威廉表哥带来——他可给自己找了不止一次的茬了,毕竟那家伙也不是一直坐着被欺负不反抗的类型,只不过都被她挡了回去而已。可是这个,她是真觉得自己挡不了。
总得想个后备计划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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