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暴起的轻症病人。
远方传来的爆鸣声与蔓延的黑雾。
中招了。
风间华意识到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分明只是轻症,但病人此刻的样子绝不是幻觉:小院里众多病人和家属发出嘈杂的声音,千花强令助手和士兵们镇定、保护和安抚民众,真夜仍在那里痛苦地抱着头叫嚷。
倾奇者正与异化的病人战斗,他身姿轻盈灵敏,如同在起舞一般。他的刀刃之上流光莹莹,不见鲜血——
他不愿对民众下手,偏偏病人行动过于迅速,他无法在不伤人的前提下打晕他。
“阿华!”千花医生爆发出一声厉喝,她将手中的记录册的大半撕下,狠狠砸进他怀里,“你去救人!倾奇者,你也一起!”
风间华倏忽清醒。
病人不止一个,此刻,在踏鞴砂的村庄里,还有不下十处的病人可能出现相同的状况。照看病人的当然不可能是士兵。
千花没理会他的异样,她相信这个少年,她将后半的那三份信息丢给保护她的士兵队长,“你们也去!快!”
她单手提起真夜的衣领,抡圆胳膊在他脸上用力扇了一巴掌,“不想死就跟着我战斗!”
助手从里屋跑来,双手捧着一柄刀,这是曾经病人赠她的谢礼。千花单手接过,长刀出鞘,急刺而出——
“噗!”
空气中不断闪现的黑影被她准确刺中大腿,借着他的速度带出大片血花。
快、准、稳、狠,皆是行医诊疗必备的意识;多年行于山野锻炼出的力量,也足够她放手一搏。
“快!”她催促。
真夜终于回过神来,掏出了怀中贴身的匕首,做出防御的姿态与她相背而立。
风间华紧咬牙关,将手里的记录分半交给倾奇者,“你自己小心。无论对方死活,首要的是制止他们继续伤人!”
来不及多想,他跑向第一户病人的住所。
患者被自体内而来的漆黑力量污染,发生变异的躯体依稀看得出男女老少;充耳的不是人语而是兽鸣,在空气中闪现的姿态令风间华眼熟。
他的记忆中没有类似的内容,否则他会意识到,他们的行动很像无数次将他杀死过的“兽境猎犬”。
按照曾经从千花医生那里学来的技术,他卸去每一个异变者的四肢关节,令他们失去行动能力,然后让周围的幸存者带异变者去军营。
风间华再次推开一户人家的房门。狭小的室内满地鲜血仍未干涸,漆黑的怪物站在尸体前发愣,不知有没有认出死者是谁。
……有时会遇到比较糟的情况,患者身边的人过于弱小,无力抵抗。
他将又一名患者交给守军。
“现在名椎滩怎么样?”
“御舆大人在前线。”守在村庄内的士兵也只知道这么多。
“……”风间华转身离去,前往下一个地点。村庄内民心惶惶,远不似平日里的繁华安定;穿行巷中,他听见户内的议论与叹息,听见稚子不安的哭闹;灰暗的色彩铺满天地,风间华抬头望去,看见空中似乎飘扬着让人不安的细尘。
他与倾奇者偶遇。
他没问倾奇者染红的白衣和刀上的锈色,倾奇者也没提他的血脚印和割烂的衣袍。
倾奇者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回答不出,只能压抑着摇头,沉默着奔向名单上的最后一户患者。
最后一户的情况很幸运,家中不远处就有士兵巡逻,事发后几乎没有伤亡出现。风间华带着押送患者的士兵一起回千花医生那里,他们打算将众多患者聚集在同一处关好。
赶路的途中,炉心的方向突然传来爆炸的声音。
风间华向那边望去,看见尚未彻底消散的紫色雷光,而大炉维持住了正常的样子——至少看上去是。
反应炉爆炸足以让炉中原料的祟神力传遍整个神无冢!
他急忙赶过去。当他抵达,他立刻便知道了那些雷光的来源。
倾奇者抱着肩膀,斜靠崖壁踞坐在地上。在他身后,幕府军正将诸多愚人众的士兵捆起来。
这次可以定罪了,他们都穿着愚人众的作战服。但风间华笑不起来。
“你来了……”倾奇者低声说着。
“情况怎么样?”风间华在他旁边跪坐下来,想检查他的情况,被少年不动声色地避开。
那双手停在空中。
“没事。你去前线吧。我想静一静。”倾奇者语气平静地说,“我重新安排了炉心的守卫,这里不会有问题了。”
风间华顿了顿,吐出一个字:“好。”
他起身快步离去,在那道背影彻底消失之前,倾奇者还是听见了他的话:“千万保重啊——”
倾奇者沉默地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放下双手。失去宽大衣袖的遮掩,被烫伤的双手显露出来。
“倾奇者大人,您的手……”
“没事。”他低头看看焦黑的手指,这是方才强拆爆破装置留下的痕迹,抬起头转而向士兵询问,“请问,可以给我一双手套吗?”
风间华跑向前线。
一路上能见到的民众越来越少,士兵伤员越来越多。很快,他看见了千花医生带着真夜和助手们赶来支援,看见从后面追过来的倾奇者。众人会合,一同赶向名椎滩。
名椎滩的战况十分混乱。
比起踏鞴砂,神无冢直面兽潮的最前线才是最残酷的战场。
“漆黑灾难降临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真夜的眼中满是痛苦,“漆黑的兽潮、无法愈合的伤口、无穷尽的敌人……就连身边的同伴,如果受到过多侵蚀、意志力落于下风不敌灾厄,也会变成一样的……怪物。”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一处战阵中响起一阵惊呼,原本完善的阵型骤然混乱,与患者们相同的漆黑的人影对身边发起了无差别攻击。倾奇者翩然而至,救下那一支小队。
“就像这样……”真夜痛苦地抽气,双膝“咚”地砸在地上,“神啊,为什么会这样?”
倾奇者一言不发,返回队伍。他也想问,甚至不只是他,风间华、千花、乃至遥远的御舆、丹羽以及万千凡民,都想要这样问。
而风间华更要自问:他所做过的一切真的有用吗?当他失去所谓“看见未来”的能力,他能做到的就只是将一切悲剧从在幕后悄然发生,搬到能够众所周知的台前吗?
当他们赶到前线的临时驻营时,御舆正在打磨他的刀。
今日是它最初的试刃,趁着兽潮暂缓,御舆正在将它处理得更加顺手——战况紧急,用他原来的刀或许更合适,但那把刀落入了漆黑侵蚀最严重的地区,仅仅一瞬就被腐蚀得不成样子。
既然所有刀都需要与他磨合,不如就让这一把——他毕生的执念与荣耀陪他上战场。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天地间依然不见太阳的影子,漆黑的兽潮一刻不停,区别只是猛烈和异常猛烈。
御舆和其他人不同,他是年长者,在那时已经是能拿刀的少年。他在事发后立刻安排下所有事宜,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设想。
真夜了解他。像他们这样的人,获得力量之后总会忍不住想,如果是这样的力量去面对当年的兽潮……
“至少我们可以庆幸,它远远比不上二十余年前结束的那场漆黑灾厄。”御舆说。
那场浩劫在稻妻持续了数年,稻妻休养生息至今也未能恢复。现在的兽潮无论是规模还是烈度都远远不及。
但是,守军也同样远远比不上他熟悉的那个当初。没有狐斋宫、影向天狗和虎千代,没有悍不畏死精干勇猛的士兵……踏鞴砂比不了当初的稻妻城。
但他不会把这些说出来,而是把更多可靠的内容说给众人听:“关于防线,目前主要是名椎滩,海面方向暂时没有问题,不过我们也会在附近布设小股卫兵……
“丹羽大人决定将踏鞴砂及附近的居民全员移动到紧急避难营地,大人也会辅助有关物资调度。宫崎司佑会专门赶出一批适用的刀剑以备更换……
“对八酝岛派出士兵探查,大约三日后回来……
“已经派兵前往稻妻城,请求幕府援助,尽管暂时可以抵御兽潮,漆黑灾难不可轻视……”
“营地医疗交给千花医生,后方村人交由助手之一……”
御舆一条条对他们讲解,有条不紊的安排迅速为众人定下了主心骨。有事做,人们就不会绝望。
他目送千花医生等人离开,转向仍旧留在这里的风间华和倾奇者。喉结跳动,他咬牙对他们问候:“你们还好吗?”
两人俱是沉默。
御舆理解,但他必须继续问下去。
“我有一件事需要和二位确认。”御舆看向风间华,目光中带着沉痛、无奈与近乎祈求的期待。那样的眼神让他下意识将倾奇者挡在自己身后,而在他打断之前,御舆先一步开口了。
“风间君,你们是将军大人的造物,她是你们的母亲,是吗?”
风间华将他挡在身后,挺直背脊,果断地摇头,“我们是她抛弃的弃子。御舆大人,她恐怕不会为我们提供援助。”
御舆看向他的身后,方才,心软的孩子听见哥哥的话,身体一颤。但他终究继续躲在他的身后,没有说话。
“哪怕是试一试也好……”
“御舆大人,您可能对母爱有所误解。也对我们的身份和幕府的情况有所误解。”风间华点到为止,对大人物,放任他们自己去猜才是好事。他苦笑道:“您应该知道,这里是踏鞴砂。”
倾奇者几乎想抓住他的手摇晃,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要对和他们关系很好的御舆说这种话?他之前和他说的母亲的爱是假的吗?还有踏鞴砂……这三个字代表了什么,居然将它用以谈判?
为什么他说得就像,就像踏鞴砂已经被他们的神明放弃了一样……
但他不敢去抓他的手。或许是手上的伤太疼了,也可能是他今天的表现让他有些陌生——他从未见过这样,可称慌乱甚至痛苦的saki。
有些可怕。今天的一切都让他陌生。他现在连问一句桂木如何、丹羽如何都不敢。
而御舆在听到那句话之后,也苦笑起来,“是啊,这里是踏鞴砂。”
风间华眸光微暗,“如果您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但凭差遣。我们会参与前线战斗。”
御舆对他们摆了摆手,“去吧,桂木在前线,你们和他一起行动,他会安排最适合你们的工作。”
风间华拉住倾奇者的手,带他离开御舆的营帐。门帘落下的一刻,他们都听见了他对二人最后的话:“保重自己,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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