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失去了太多，唯有和多托雷相关的一切无比清晰，像紧密排列的实验记录，是无法否认、无法忽略的事实。

我所能想起的最为久远的一件事是降诸魔山的研究调研，于彼时我第一次见到了赞迪克，那位即便如我这般人生再透明也合该在别人的谈论中听说过的年轻天才。

年轻，但也偏执。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赞迪克，他的年纪不大，外貌优越，谈吐也很端正，只是大部分都是关于生论派或是其他我听不懂的一些方向的专业理论，显得古板。

若非命运的捉弄，我怕是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和这样的人说上一句话。

营地遭受袭击，我在慌忙逃命的途中不小心撞破了赞迪克行凶的现场。我想不起来地上的尸.体的样貌和身份，还记得的是赞迪克犹如恶鬼般扑向我掐喉的痛苦。

即便现如今我其实已经很少再去回忆这件死亡威胁下不得不屈服赞迪克的往事，它仍然在那里，作为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身份”的一部分。

我是侥幸从赞迪克手中求得这条性命苟延残喘的狗，是赞迪克（多托雷）的狗（所有物）。

从一切的开端，一切的源头，我们之间不存在平等，自然也不存在俗世意义上健康的“爱”。

那往后被一起驱逐的一切显得乏善可陈，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也不过是被关住几日后同赞迪克一起被扔进沙漠。

那随后的活力之家的记忆，我记不得活力之家其他的人，记不得自己为何要对赞迪克出手，所唯一记得的就是从地道爬出来后，出现在我眼中的那熟悉到让我颤抖脸。

赞迪克笑得森寒。就像我想不到自己真的能够用那不太成熟的小手段放到赞迪克，赞迪克也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第二次屈辱的“败北”竟然会是由我这样杂草一般的废物带来。

而第一次则是被驱逐须弥。

我依然是他的狗，他的所有物。只不过是差点杀死过他的狗和所有物。

赞迪克带我进入了至冬，进入了愚人众。尽管那位带着半脸面具，气势犹为不俗的老人似乎并不想看到这一幕。

赞迪克成为了愚人众的执行官，而我则成为了他的副官。

说是副官，其实不过是做一些赞迪克不想做的事情。他自进入愚人众后也改了名，叫“多托雷”，执行官代号【博士】。

偏执疯狂的学者，不好相处的疯子。

我常常也陷入对多托雷的恐惧中，那些外人对多托雷的评价，其实也多半是我对多托雷的看法。

即便多托雷对我的身体产生了非实验意义的兴趣，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因此变得扭曲，我流转于多托雷以及他的切片之中，日渐得心应手。

我的身份也不过是多了一串前缀。

可被随意使用的狗和所有物。

乖巧顺从的，勉强算符合心意的，能看得顺眼的……

我从未想过“离开多托雷”的可能。

直到这一刻真的到来之时。

……

找到多托雷的位置并不算太难，我的身体如今尚在多托雷的手里，通过感知身体的位置就能判断多托雷所在之处。

目的地让我有些惊讶，那是一处在须弥城外不远的实验基地，正是Sigma切片曾经带我来过的那处实验室，本应已经废弃。

赛诺抬头看着高大的实验室大门，语气低沉：“在须弥城外竟然有如此大的愚人众实验室，我以前竟从未听说过。”

“教令院的大贤者从很早开始就与愚人众有暗中的勾结合作，大贤者的权力凌驾于风纪官之上，想要隐藏这样一座实验室不过一句话的事。”

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前几步，在门口的大门找到身份认证系统，熟练地输入自己的密钥。

随着“叮”地一声，认证通过，大门缓缓打开。

大大塔抱着手臂轻吹了个哨：“竟然还能用，我还以为那个混蛋实验男早就把你的权限冻结了。”

“多托雷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大大塔轻笑：“也是，他可是根本就没想过要放过你。”

我不是很想接这话，于是保持沉默。

实验室的大门打开，内部的一切和上次进入的时候没有半分的差别。

“【博士】真的会在这里吗？怎么感觉里面跟没人一样。”派蒙不确定地问道。

然而还没有等到有人回答派蒙的这个问题，在我们所有人踏入实验室的时候仿佛触及了什么机关，我只听到机械咔嗒的细响，生出不妙的预感想要提醒其他人的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整个圆形层级设计的建筑内墙，金属的表面打开，露出里面的各式武器。

黑黢黢的口紧密排布，直指我们的方向。尽管是精神体，我也感受到了慑人的死亡威胁。

“这……这些都是什么啊？！！”

不只是派蒙惊恐到尖叫出声，就连我面对如此多密密麻麻的武器也只感到头皮发麻，想要抱头鼠窜了。

我的视线在实验室内飞快地搜寻过。

“这边！这边有房间！”

我飞速跑过去，然而此刻所有的武器都在那一瞬间启动，无数的子.弹发射而出，如同编织细密的网。旅行者和赛诺都拿出武器进行阻挡，大大塔一边降低精神体的实体化一边往这边跑。

“你不是用的自己的权限吗？为什么会触发攻击？！”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吼回去，飞快地找到这间房间门的进出认证装置，依旧输入密钥，房门很顺利地打开。

嘭！

随着最后一个人飞奔进来，大门被用力关上，外面的武器声被一扇门隔绝，声音沉闷。

黑暗的密闭空间内满是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喘气声。过了一会儿，门外的武器声停下来。

“好危险……刚刚差点就要被打中了。”派蒙心有余悸。

旅行者拿出一盏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灯，惨白的灯光照亮不大的房间，以及神色各异的几张脸。

旅行者一边把灯放在地上，一边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这些武器有办法停下来吗？”

大大塔抱着手臂，在几步之外的地方语气嘲讽。

“进自家实验室都能被攻击，看来你这名头也不好使啊，‘副官大人’。”

我扶额，自动屏蔽掉大大塔冷嘲热讽的垃圾话。

“操纵系统恐怕在往下的密室，需要高级权限才能操控。权限倒不是问题，就算我的用不了，我手里还有多托雷的部分权限，唯一的问题是要如何避开武器扫射进入下层。”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攻击系统开启到底是因为什么？我的密钥既然仍然能使用，那就说明多托雷并未将我的身份信息加入攻击名单，可是为什么还是会启动？”

赛诺突然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设定的是‘攻击除你以外的人’？”

胡狼一样锐利的红瞳在昏暗中注视着我的方向。

“刚刚我就注意到，虽然你和我们隔了一段距离，但那些武器集中的方向却全部都是我和旅行者的位置。如果这个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有极大的可能武器攻击的对象是‘未被提前登记的对象’。”

我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赛诺的推论确实有道理，我在慌忙找能躲避攻击的房间的时候太过专注，打开房间进入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速度够快、运气够好才没有受伤，但现在想来，当时似乎的确没有武器攻击我的方向。

不过，似乎还需要一点验证。

我走到门口，手掌按上门把手，干净利落地往下按开。

身后传来旅行者惊慌的声音：“等等，塔德纳！不要冲动！”

门唰地一下打开，从这个方向可以正对对面密密麻麻的武器口。

一秒、两秒……过去了十几秒的时间，仍然没有动静。

我忍不住松了口气，其实仍然抓住门把手的那只手紧张地准备着，随时可以快速关上门。我的手心全是汗，连头也因为骤然绷紧又放松下来的神经感到两份眩晕。

后领被一道巨大的力气向后拽去，我差点跌坐在地上，勉强在最后保持站立。

眼前被大大塔愤怒的表情完全占据。

“你不要命了？！”

我想挤出一个笑，但大起大落下难免疲惫，只能虚弱地解释：“我只是想验证一下……”

大大塔更生气了，这样的愤怒甚至有些来历不明。

“验证？拿自己的命验证？！”

“我这不是还没死吗？”我在大大塔紧逼的威势下步步后退，“而且，就算我死了，不是也正符合你的期盼吗？”

我本来是想开个玩笑，毕竟在奥摩斯港的码头大大塔突然出现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笑话。但大大塔似乎并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

他的脸色黑了两分，上下看我一眼后冷哼一声。

“呵，别以为我会舍不得你死。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共存的。”

“我知道，我没有自以为‘你舍不得’。”

“……”

大大塔愤而远离。他靠着角落的墙，目光却阴暗又灼灼地盯着我的方向。

我猜不透大大塔究竟想干什么。我和大大塔不过两个不同的脑袋便如此难以沟通，此时此刻，我也终于稍微能共情多托雷的那些切片总在争吵抱怨其他切片的原因了。

我将目光重新收回到旅行者身上。

“看来确实正如赛诺先生所说，那些武器只会攻击除我之外的人。既然如此，恐怕只能由我先行深入，找到这些武器的控制系统。”

“你要一个人？不行，这样太危险了！”旅行者下意识拒绝道。

可是，她也很快意识到即便再不愿意，“由我一个人先深入下层”也的确是唯一也最好的方法。

少女担忧地看着我。

“放心吧，旅行者大人，再怎么说我可是愚人众的副官，多托雷是我上司，就算失败被抓回去了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虽然被抓住的结果可能比“死”还要令人痛苦和漫长。

我此刻也只能故作轻松：“而且，我会尽量避开，前行关闭实验室的攻击系统后就上来与各位会合。这样应该足够安全了。”

“好吧。”虽然并不赞成这样的计划，迫于现状旅行者也只能答应，少女满是忧虑地强调：“一定要先关闭攻击系统与我们会合，不要一个人逞强！”

即便是精神体的心脏也要在来自朋友的关心和担忧之中感到温暖。

寡言的、来自教令院的大风纪官也对我叮嘱：“切记，优先保全自己，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拉响它。”

赛诺递给我一根细长的东西，一端连着线和拉环，是一枚信号弹。

我不免有些触动。

这位大风纪官与我虽然见过几面，但几乎在此前没有说过话，在知道我是一名危险的执行官的副官后竟然也能如此倾诚帮助。

“多谢。如果此事结束，还能有机会的话，对于一切赛诺先生想问的事，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这个承诺的效期将与我的生命一样等长。”我将信号弹收好，郑重地如此承诺。

赛诺点了点头。

我又返回门口，正准备出门的时候，肩膀突然搭上一只手。

大大塔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边，道：“我也要一起去。”

我转头，看着大大塔刻意避开我的眼神和显示平静不在乎的语气，忍不住婉言相劝。

“你和旅行者一起就行，何必做百害而无一利的损己事？”

我敢先去探路便是知道就算被多托雷抓住了多托雷也不会对我做什么事，顶多回至冬后稍加惩罚。但大大塔不同，无论是落在Theta切片手里还是多托雷手里，他们都绝不会留下大大塔。

大大塔装作一副没听懂的样子：“什么‘百害而无一利’？你要没了我不还能趁人之危把你身体占走吗？”

“……算了，你要跟就跟吧。”

我已经习惯了大大塔这副万事不决假装恶语的样子。

大大塔相比于我更拥有自己的主见，也更具有行动力和决策力，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吧，也许真的到时候危险的是我而不是大大塔呢。

我在心中如此想着，权作安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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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第 19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