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雍的脸和烟花一样五彩缤纷。
烟花还在噼里啪啦地放,他仿佛快散架的身体突然动了起来。
雁宁见他抖个不停地扒拉起地上的千金箓,然后嘶哑着嗓子喊:
“帝君,帝君?”
没有帝君回应他,只有“岩王爷”炸成一朵朵的绚丽烟花。
吴雍白眼一翻,气急攻心晕过去了。
雁宁:“……”
说真的,她真想给他人旋成风车扔出去。
但费劲心思和金钱换朵朵大呲花,估计换她她也得晕。
她心里如沸水煮开的脏话稍稍平静了下来,雁宁看安之若素的客卿先生。
脸上一点生气的表情都没有。
【他不生气吗?】
【还是因为活着就有聆听这样的祈求,因为太多了,所以不生气吗?】
雁宁看钟离,钟离也看她。
人类向神明的祈求,大抵是求财、事业、姻缘、子嗣、求能满足自己的愿望欲求。
好的,坏的,干净的,肮脏的,都在这些祝祷之中。
他不会否认身为人的这些部分,也不会回应部分不应他回应的祈求,这对于祈祷和他来说,已经足够。
也无须愤懑,聆听人的声音,这是神的责任。
【也是,要冷静的处理问题。出去先得向千岩军报警。】
是可行冷静的想法。钟离想。
【但我还是想给他踹上两脚。】
【我一定要踹他两脚!!】
电报滴滴声差点又要响起,雁宁深吸口气,按捺下去。
钟离讶异一瞬,他无声莞尔,方想开口,旁边就有魔神打断了他的话音:
“哈哈哈哈嗝哈哈哈哈哈!”
浑厚的大笑仿佛穿云裂石的震天鼓,雁宁捂住耳朵,差点没被吓到石桌下去。
还好风的元素力察觉到了她的骇然,自发飘过来护住了她的耳朵,她得以在炸鞭炮声里苟延残喘。
须臾,她的身侧也亮起了流动云雷的玉璋屏障。
如雷的笑声减弱了许多,终于能呼吸了,雁宁感激看钟离:【救了大命了先生。】
差点被吵聋。
钟离委婉解释:“这位炎焰魔神,生性上散诞了些。”
雁宁点头表示理解,她面无表情地心想:【像个唢呐。】
这评价属实太贴合了些。
钟离唇角微扬。
他看雁宁盯地上笑得满地打滚的人瞠目结舌,心里有种好像有人知道自己年少遇见列拉金是什么感受的奇妙。
雁宁是真呆了。
她在游戏看的魔神都是高端洋气上档次的,大爱无疆,舍己为人,哪里见过这泼皮模样,这魔神真在地上打滚呢!
还好这里场地宽广,不然路过的蚂蚁都快被他碾死了。
【要和这遍地打滚的魔神叙旧也真不容易,怪不得钟离一句委婉的招呼没和他道。】
不。
他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未曾开口。
烟花在半空千树万树梨花开地放完了,捧腹打滚的魔神也笑完了。
擦了下眼边溢出的泪花,魔神躺在地上给出了方才场景剧的锐评:“真蠢。”
不远处的吴雍人事不知,雁宁狠狠点头:确实!
或许是同仇敌忾的缘故,雁宁朝魔神处看了一眼,想听他更多的锐评,然而魔神的眼睛直接看了过来。
恰好与她的视线对上。
纵然是死去的魔神残念,雁宁也毫不意外他确实穿越了千年看到了她。
她心头一跳,就听列拉金问了一句:“好玩吗?”
要问前面的情景剧好不好玩?
站在总导演的角度,那肯定是好玩的啊。
雁宁下意识磕了下脑袋。
她同时又疑惑地想,既然看得见她,为什么不和旧友钟离打声招呼呢……?
和若陀一样,也不认得了吗?
列拉金依旧无视了坐在她对面的钟离,只是咧嘴一笑:
“好玩就成。不过你们好不容易费劲找到这里,不给你们点宝藏,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我列拉金可不是信口雌黄之人。”
他伸出胳膊,往石桌一指。
“小家伙,请你敲前面的桌两下,东西送你了。”
不会又有烟花吧?
雁宁求助眼神向钟离,钟离微微点头:“听他的罢。”
地上的魔神听到了钟离的声音,他遽然将眸光投向他。
钟离也将郁金的眸望向魔神。
两人没有说话,良久,魔神错开眼睛。
他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谁听:“好玩就行……瞧见了就行……”
魔神的虚影逐渐变得透明。
旋起阵方起的风,魔神的最后一丝念头遽然散开了。
仿佛烛天的火烧尽,连灰烬都没留下。
雁宁有些不可思议:人这就走了?
她搞不明白,也不知道钟离是不是要在这静静坐会怀念故友。
就听钟离向她说:“雁小姐,你不妨按他说的,敲桌试试?”
……看上去没有磨损的太厉害?
雁宁瞟觑钟离一眼,又收回脑袋。
她叩起指节,依言照做。
“咚、咚。”
清脆的敲石板声。
这桌子的确是实心的,总不能来个夹层藏宝贝吧?
然而石桌之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个木匣。
“!”
雁宁吓了一跳——总觉得今天的心脏饱受摧残,她谨慎地打量了下桌上的匣子。
打磨的平整的漆盒,上边连雕纹都没有,枣红的漆涂得均匀,只是因为上了年纪,有些剥落的地方。
她想了想,还是伸手拿起了木匣。
是个抽屉形的。
雁宁就着把手,把匣子拉开。
里面躺着个灿灿的金杯。
三角的酒爵,流尾如振翅之鸟,竟然和钟离之前拿出来的一模一样。
金杯旁边空了一块,恰好是放另一只杯子的地方。
两盏爵杯,原本应是一对。
“先生——”
有人先前拿了爵杯吗?
怎么只拿了一盏?
雁宁碰到金杯,她情不自禁地开口,眼前却忽然一花。
红发如炽的魔神坐在石桌前,他的对面,是拢着描金线雪白兜帽的青年。
红发魔神举杯:“敬我们结盟,摩拉克斯!”
金杯的记忆碎片,在她面前陡然展开了。
*
红发魔神与黑发魔神的初遇并不是很愉快。
黑发的岩之神扫荡战场,一招制敌,恰巧被赶来的火的魔神瞧见,好战的魔神顿时惊为天人:“前边的兄弟,来打一场比比谁更厉害呗!”
黑发魔神置若罔闻,提了沾血的戟刃要走,奈何烦人的红发魔神追在身后嚷嚷个没完。
尚且年轻的摩拉克斯皱紧眉头,大约是嫌吵得很,他旋身挥戟,罡风差点没把红发魔神的脑袋削掉。
红发魔神反倒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来战!”
那一战就战出了残影,最后红发魔神被打得鼻青脸肿,还继续追在后边叫嚣:“我叫列拉金,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咱们认识下,无聊来练练,你咋越走越快了兄弟!”
……
“那时你就是个畜口啊。”
水亭里的红发魔神痛心疾首,他面前的摩拉克斯不为所动,只是利落地喝下手中的杯中物。
约摸着是夏天的模样,不远处是碧水粼粼,水榭楼台伫立在水带边,飞檐的翘角漂亮的如同白鹄羽翼,还能远远听到人们的嬉戏打闹。
“火焰的神选了水边皋壤为据地,才更让我诧异。”
摩拉克斯淡淡地说,列拉金抹了抹鼻子:“人要喝水,要繁衍生息,总不能活在火山里。”
年轻的岩之主陡然一笑,似乎看穿了红发魔神的口是心非,笑得列拉金不由自主地窘迫起来,他目光游移,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还是敬我们结盟!”
他一举杯,瓷杯一现,上边还豁了个口。
“咳咳。”列拉金掩饰性地清了下嗓子:“老桑家的混小子乱跑进来,活该被他爹揍两下屁股!……用这酒杯结盟可真不符合我俩身份。”
摩拉克斯却不认同他的牢骚:“有什么关系。”
“用人裂造的物件来结人的盟约,再适合不过了。”
“你这讲排场的人倒不讲究起来了。”列拉金啧啧称奇:“好吧,本来也就是装装样子表达下你我结盟,早就是兄弟了不是。等一下摩拉克斯,我才说到你是畜口的事上呢,别转移话题啊摩拉克斯,今天非得和你总算账不可!”
摩拉克斯沉稳地站了起来:“列拉金,有件事其实挺适合你。”
列拉金不明所以:“什么?”
“村头丧仪摔盆吹打,响器班子讲究一口气不换吹到天明,你比所有人都适合这份工作。”
红发顿时炸开:
“……我刀呢!摩拉克斯!别跑!啊呸,我这叫中气十足!”
……
浴血的魔神们背靠背,黑发的魔神擦去脸上伤口溢出的血珠,那是他们对抗其他魔神所受的伤痕。
“他们都从深山走出来了,纷争愈多,对人类而言,绝非好事。”
敌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想要夺取信仰,夺取子民,夺取一切。
摩拉克斯面色沉重:“这世间不是杀人如刈、焚庐若薙的世间,世间必须有秩序存在。”
红发魔神啐了口血,他不以为意:“但世间纷争永远不会停息。”
“摩拉克斯,你听——”
“他们都唤我们魔神。”
“有些是神。有些,也是魔啊。”
摩拉克斯沉默。
他轻声道:“不应如此。”
……
远天的钟鼓敲响了新年的门扉,天理的命令传遍了整片大陆。
——魔神之中,需要决出七位胜者,登上执政高台。
红发的魔神笑着说:“摩拉克斯,这是你所说的秩序吗?”
摩拉克斯颦眉:“逐鹿不是秩序。”
列拉金也笑:“是啊,这是纷争。”
黑发的魔神猝然抬首:“列拉金,这是你想要的纷争么?”
他的目光峻厉炯冷。
红发魔神半晌哑声,良久,他才慢吞吞把双手一摊:“没关系,摩拉克斯,还早着呢,况且,就算要决出一人,我也打不过你。”
他咧嘴一笑:“你担心个什么劲啊!”
……
月升邸尾,银光泻水。
尸横在蔓草遍山,腥臭的血流淌在水河当中,明月也仿佛被杀戮染红了。
纳凉的六角琉璃亭被削去了一半,红木圆柱轰然倒塌在伏于地上人的耳边。
嘴角溢出的血流落在地上,焚灼的火光弥漫,生机和意识都在丧失。
红发的魔神低声的喘气:“还是……打不过你啊……摩拉克斯……”
槊刀在滴血。
黑发的魔神隐没在背月的阴影里,只有那双金石般的双瞳又冷又冰。
更多燃烧的血从魔神胸口溢出,他依旧笑着:
“是我联合其他魔神伏击了你,魔神之中,你是最难解决的敌人。”
岩之主的回答也像岩岩的山石:“其他人都死了。”
“是啊……我也要死了。”
魔神低低地咳:“我求,纷争之中,高天王座。”
“摩拉克斯……此世,你求些什么?”
搠穿魔神胸口的槊刀主人没有说话。
半晌,他一字一句挤出话语:“承平日久,丰禳积年。”
红发的魔神笑了起来,在眼瞳涣散的最后一刻,他把颤巍巍的手举了起来——
一团燃烧的火凝成心脏。
“我知道的……摩拉克斯……你从未变过……求你,收拢我的部族,让他们并入你的部族之中……”
“我的心脏,就是信物,谁敢反你,处决了就是……”
那双如铁一样冷僻无情的瞳眸遽然染上了怒火,魔神残破的衣襟被揪起:“列拉金,你明明知道!你怎么敢——”
魔神反倒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我知道,我就是敢,我要杀你,可除了你,我谁也不信……”
“你会接的。”
他执拗地嘟囔:“你肯定会接的……”
红发的魔神猝然化为了灰烬。
熊熊燃烧的心脏掉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了摩拉克斯的脚边。
他在灰烬中站立不动,愈发凶猛的火舌将夜空照得滚烫。
许久,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拾起了那颗燃烧的心。
……
“说什么炎主被袭战死,将部族托付给他,还拿出了我主的心脏做证物,谁会相信摩拉克斯的鬼话!”
“我主必被摩拉克斯所残害,我们要光复部族,为我主报仇!”
祭司模样的男人咬牙切齿的怒骂,旁边的人怯生生地道:
“可信物发出‘听摩拉克斯的’那个声音,确实是吾主的,吾主也不像别的魔神,没有留下什么遗恨……”
“那必然是摩拉克斯耍的手段,休要被蛊惑!你再说一句,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男人声色俱厉,下属叉手喏喏不敢再提。
“今日是来取吾主信物,好聚拢残部,你且将匣里金杯取来。”
下属依言打开木匣。
火光之中,她看着匣中两盏金杯,又偷瞟了眼目盲的祭司。
她犹豫片刻,只取出了其中一盏。
“我拿到了,大巫。”
她说。
……
那是一年的冬日,原野下了雪,连带如丝绦的碧水也结了冰。
勇武的人们在冰面上嬉戏玩耍,欢声一片。
穿得毛绒绒的魔神拊掌:“摩拉克斯,你不觉得咱们的结盟很没气势吗?以后你我青史留名,总不能写什么咱们用狗啃似的杯子喝了杯酒吧?”
“所以,我想到了个好主意。”
摩拉克斯连头都似乎懒得抬,好像等着他要放什么屁:“继续。”
魔神得意洋洋地道出自己计划:“首先,咱们先整个表文,立下盟约后,有事你到我家帮忙,没事我去你家打架,整成个凡人做的符箓,我弄点神念附着,启动条件设置的苛刻点,然后不经意传下去。”
“接着宣传一下,说用这符箓的人可以召唤你和我,实现愿望,肯定一大堆想不劳而获的人‘突’一下就冲上来咯,这里才是重点。”
“等他们许愿完,神念告诉他们是假的,然后他们肯定不信啊,直接让整个符箓炸开,噼里啪啦炸烟花,他们什么表情我不敢想,想想就刺激,哈哈哈哈哈!好玩不?”
“我这是告诫人类不可以想着天上掉馅饼,我真是绝好的魔神啊!”
他兴冲冲提完意见,手里立马就捏出了符箓的形状,无形的笔洋洋洒洒写下了一堆正儿八经的鬼画符。
狠狠盖上朱印后,列拉金扭头问撑头看一边的朋友:“来不?”
年轻的摩拉克斯遽然灵巧地跳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手敲了下桌上的符箓。
淡淡的金印亮起又熄灭。
“也行。”
他矜持地说。
“嘿嘿嘿嘿~”
红发魔神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他摸了摸下巴:“不过不给点奖励有点太伤我俩面子了,这样吧,弄点宝藏好了。正巧我嫌弃那狗啃的青花杯子挺久了,以后流传的故事里换个金杯吧。”
他双手一拍一拉,两盏明金的酒爵在手心里陡然成形:“就这俩了——坏了!”
列拉金瞪大眼睛:“我把我的图腾打进去了,应该还有一个杯子让你打图腾的,我错了摩拉克斯!”
摩拉克斯十分委婉的评价:“不愧是炎焰之主。”
“……你大爷!”
列拉金咬牙切齿。
他把金杯放在桌上,又挠了下头,撅屁股又找出个朴实无华的木匣:“行了就这样吧,卖也能卖出不少钱,当补偿得了。”
他又兴致勃勃道:“不如我在这搞个什么机关,三个人来开盒,大家相互间来骗来抢——”
摩拉克斯危险的眼神睨了过来。
想挑拨人心的列拉金抹了抹鼻子:“行行,那就只要他们仨争夺起来,这俩杯子就在他们面前直接融化嘛。”
眼神的主人这才放过他。
列拉金“哈哈”地笑着,他把金杯拿起来,准备装进木匣里,雪花飘到他红彤彤的鼻尖又融化。
他满意举起自己的作品,明快的杯身上也映照出友人的微笑,他也笑着说:“这是不是就是那什么,‘金杯共汝饮’啊?”
金杯的记忆最后停在了这场飞雪里。
雁宁却知道这句话的下一句是什么。
金杯共汝饮。
——白刃,不相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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