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这次枫丹科学院送来的刚入职的实习生名单和个人资料，莱欧斯利签字同意接收。实际上，这只是梅洛彼得堡和科学院之间的一个简单通知程序，公爵表示知晓，安排实习生食宿，至于谁会来梅洛彼得堡实验室实习，则由科学院决定，莱欧斯利并不插手。

作为优秀的管理者，莱欧斯利一向都知道专业的事情要让专业的人来做，比如发条机关的发明、生产和换代，各类武器的改良和升级，再比如之前维恩歌莱号的制造。所以，梅洛彼得堡提供资金和条件，枫丹科学院外派到梅洛彼得堡的研究员们则提供头脑和技术。双方合作一向愉快，虽然水下枯燥黑暗的生活会让大部分研究员们选择在项目结束后返回水上，但仍有少部分研究员愿意长久的呆在这个单纯的科研环境中，于是，莱欧斯利给予了这些科学家最大的尊重和优待。

至于实习生，他们来来去去，有些人还有怪脾气，呆不了几天就要跑，但这都不是莱欧斯利要操心的事情，这群莽撞的年轻人还是留给那些要指导他们的研究员去头痛吧。莱欧斯利放下笔，把签完字的名单递给了助手。助手刚要伸手接，他却突然将名单抽了回去。

莱欧斯利隐约觉得这次的实习人员组成有些奇怪。他翻了翻实习生的资料，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叫嘉玛的实习生简历上：一个眉眼漂亮的女孩子，家在枫丹，毕业于须弥教令院，满分成绩，荣誉毕业生，在校期间成果累累，获得的奖励和荣誉数不胜数。这样的背景，在前来梅洛彼得工作和实习的人里，莱欧斯利还是第一次见到。

并不是他孤陋寡闻，也并非科学院没有如此优秀的人。枫丹科学院一向英杰辈出，天才多如繁星，但是这样的人，从来没有被指派到梅洛彼得堡工作和实习过。莱欧斯利当然明白，天才是需要更高的平台，更优越的条件去实现他们的理想，但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枫丹科学院那些老学究看不上梅洛彼得堡，舍不得把他们中最优秀的人下放到梅洛彼得堡来浪费时间，这才是原因，甚至是主因。

“我去取名单的时候，科学院档案室的人告诉我，这位嘉玛博士，是这次科学院新入职的实习生中最优秀的一位，可以说是个天才，”那位助手看出了莱欧斯利的疑问。

所以她是怎么成了漏网之鱼？莱欧斯利心中疑团顿起：“科学院是怎么选到我们这里实习的人的？”

“往年是各学院指派，今年改成了抽签，”那位助手解释道。“大概是这位博士抽到我们了吧。”

莱欧斯利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突然改了选实习生的方式，于是这位天才就“恰好”进了梅洛彼得堡？

莱欧斯利点点头，将名单交给了助手：“打听打听这个嘉玛的背景，看看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实习生入住梅洛彼得堡的第二天，莱欧斯利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关于嘉玛的全部信息。一个普通的枫丹家庭的孩子，父母慈爱，从小到大学习优秀，被保送到教令院继续学业，看起来是再寻常不过的经历，不过，去了教令院之后，事情似乎就没那么简单了。她的导师是须弥前大贤者阿扎尔的得意弟子，发现了她过人的禀赋和聪明的头脑，收入门下，结果，在她毕业这一年，她的导师犯错被逐出教令院，好在教令院并不打算追究无辜学生的责任，因此，她得以顺利毕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被推荐入职枫丹科学院。

莱欧斯利听说过这个阿扎尔，他造神和囚神的事迹早已传开，要不是须弥的神明网开一面，他的嫡系只怕要被全部清除。虽然上有犯错的导师，但按照学术传承，将嘉玛视作阿扎尔的传人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莱欧斯利摇摇头，梅洛彼得堡有很多去过须弥教令院学习和进修的学者，也有不少人会向莱欧斯利抱怨枫丹科学院内部学阀独裁，学术斗争激烈。“有人的地方总有斗争”，莱欧斯利经常这样安慰他们，毕竟这是科学院内部的事情，他插不上什么话，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现在，他大概猜到这位天才小姐为什么会到梅洛彼得堡实习了。阿扎尔的传人，可能是枫丹本土培养的学者和教令院培养出的学者都讨厌和忌讳的那种出身背景吧，如果她资质平平反而可能被放过，可惜她资质卓越，永远不可能跻身科学院那些前途无量的研究中了。

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莱欧斯利的猜想，他走到正在吃早餐的实习生中间，打过招呼后，装作不经意的问了他们是怎么抽签的。

“哦，可神秘了呢，”一个男实习生咬了一口面包，回答道。“我们挨个被叫进办公室，单独抽签。还以为会有什么特殊安排呢，结果还是科学院这几个实习点，只不过这次纯粹看运气。”

纯粹看运气？莱欧斯利笑了笑，没有什么比这更明显的谎言了。又想排挤背景有污点的学生，又不想做的太难看，他总是会被科学院那些自以为体面的撒谎和歧视行为逗得发笑，嘉玛小姐抽签的那些纸条上怕不是都写着梅洛彼得堡。

莱欧斯利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嘉玛，小姐，你可能是梅洛彼得堡第一个没犯罪还要坐牢的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莱欧斯利也只在特许食堂见过嘉玛，其余时间，听别人提起她，也都是在实验室工作，研究员们对她的才华时常称赞。总体来看，是个热情开朗认真工作的好孩子。不过，希格雯很快就带了不太好的消息。水下的阴暗潮湿，常年不见阳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实习生中有人陆续生病，嘉玛也不例外，先是皮肤上起了大片的疹子，然后就开始了经常性的发烧。

于情于理，莱欧斯利都得去看望一下这些年轻人，同时，他也担心希格雯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好在，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梅洛彼得堡总有热心人来帮希格雯，而且这些躺在病床上的年轻人的精神似乎还好。他正要向希格雯了解一下情况，一只冰蓝色蝴蝶便悄然落在了他的肩上。莱欧斯利停住脚步，有些惊讶，梅洛彼得堡怎么会有蝴蝶？他屏住呼吸，轻轻转过脸看那只蝴蝶，样子有点眼熟，和平时在水上见到的蝴蝶有些不太一样，那只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传来了细微的机械摩擦的声音。

“是嘉玛博士用子探测单元改造的，是不是很漂亮？”希格雯开心的说道。“她觉得我这里应该有能让病人能感到快乐和轻松的东西，于是就做了这个送给我。”

莱欧斯利顺着护士长的指向抬起了头，医务室的顶上盘旋着几只不同颜色的蝴蝶，蝴蝶飞舞的形态和扇动翅膀的频率非常逼真，和子探测单元的动态完全不同。他低头摘下自己肩上的蝴蝶，蝴蝶翅膀上反光的细麟都与真蝴蝶难以分辨，太精巧了。

“公爵，你手里这只蝴蝶翅膀的颜色和你眼睛的颜色非常相配呢，”希格雯微笑着转头看向嘉玛。“嘉玛博士，我可以把这只蝴蝶送给公爵吗？”

嘉玛点点头，然后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莱欧斯利走到嘉玛床边，笑着看着她问道：“你就是忙这个忙得病倒了？”

“嘉玛博士没生病的时候做的呢，只花了两个小时哦，没有占用她太多时间呢，”希格雯连忙解释道。

莱欧斯利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嘉玛。她的双颊和嘴唇由于发烧变得通红，喘气有些粗重急促。“吃药了吗？”莱欧斯利皱起眉头，觉得嘉玛的病情有些严重。

“刚吃过药，”希格雯回答道。“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嘉玛小姐和其他人的休息了。公爵，我能去你的办公室和你谈谈吗？”

去往莱欧斯利办公室路上，希格雯提出了她的解决方案，要么公爵行个方便，让这些生病的实习生的父母来梅洛彼得堡接他们回家休养一段时间，要么梅洛彼得堡出具通知让科学院为这些实习生更换实习地点，比如去那些在水上的机构，至少能晒晒太阳，吃到种类更丰富的食品，有助于他们恢复。

莱欧斯利对这两种方案未置可否，第一，他并不想放太多水上无关的人员进入梅洛彼得堡，第二，梅洛彼得堡向科学院出具更换实习地点的通知倒也不是难事，希格雯已经拿出了她写好的诊断说明作为证明，其他人倒还好说，只是嘉玛，她来这里就是本就是落入多方精心编织的陷阱，猎物进来了岂有再放出去的道理？如果其他人被批准更换，偏偏略去了嘉玛，那她怎么办呢？

看着希格雯留在办公桌上的诊断证明，莱欧斯利长叹一声，张开了手掌，一只冰蓝色的蝴蝶飞了起来。那只蝴蝶在他眼前轻盈的舞动着，翅膀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他的目光追随着那只机械蝴蝶，真可惜啊，才破茧而出的蝴蝶就被折断了翅膀。看着蝴蝶逐渐飞向高处，莱欧斯利叫来了助手，让他写一份更换生病实习生实习地点的通知，交给枫丹科学院。

“把嘉玛博士从这份名单中划掉，其他人可以更换实习地点。告诉科学院的负责人，她在这里表现优秀，梅洛彼得堡要留下她，多谢他们送来一个天才，”莱欧斯利说道。“顺道去跟护士长说一声，既然嘉玛博士无法离开，那就请护士长尽力医治。”

与其让科学院拒绝，不如梅洛彼得堡先率先出击。莱欧斯利从来都是先发制人，绝不让自己陷入被动。

嘉玛病愈的速度快的让莱欧斯利大吃一惊，他忍不住去医务室找希格雯问了个究竟。希格雯的回答差点让莱欧斯利惊掉下巴，因为她给嘉玛吃了从海沫村带来的特殊加工的药品，同时，她反复向莱欧斯利保证嘉玛不会变成美露莘也不会变笨，只会再也不长疹子不发烧，很快适应长期的水下生活。

莱欧斯利觉得眼下的情形似乎应该跟希格雯道谢，但是理智告诉他，给人类吃海沫村的特殊药物好像也不太对劲。

“那从长远来看，还会有什么副作用呢？”莱欧斯利问住了希格雯，毕竟这副药剂是她回海沫村和小姐妹一起商量制作的，是那种美露莘不需要，也并没有人类吃过的试验品。她和莱欧斯利对视良久，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最后，希格雯终于试图补救了一下：“嘉玛博士不知道她自己吃了什么。”

听起来，这可真是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了，莱欧斯利耸了耸肩，算了，药吃下去也吐不出来，嘉玛最近看起来还是活蹦乱跳的，那就等着哪一天梅洛彼得堡里出现一个怪物吧。莱欧斯利深吸一口气，回到了自己办公室。

推门就看见嘉玛端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等他，他冲嘉玛点点头，然后目光落在了放在办公桌上的公函，是枫丹科学院送来的。他们提前结束了嘉玛的实习，并将她的工作地点分配到了梅洛彼得堡。

真是一群迫不及待的老东西，莱欧斯利没有做声，抬眼看向嘉玛：“这份公函你看了吗？”

嘉玛点点头。

“你有什么想法吗？”莱欧斯利问道。

梅洛彼得堡管理者的大名和他传奇一样的经历，早已是枫丹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从昔日的囚犯到如今沫芒宫的座上宾，嘉玛早有耳闻，只是头一次和他近距离接触，面对这样的大块头和这样冷峻的目光，她觉得有些紧张，不由的低下了头。思索了一会儿，她回答道：“我是新人，那就听从科学院安排吧。”

莱欧斯利合上公函：“你想留在梅洛彼得堡工作吗？”

嘉玛犹豫了。梅洛彼得堡的科研条件当然不能和枫丹科学院相比，日常的研究工作也仅局限于围绕梅洛彼得堡核心业务——发条机关的生产来进行，即便是那个枫丹传奇维恩歌莱号，从技术难度来说，也基本使用的是业已成熟的造船工艺，在工程学上并不能称作顶尖。实际上，嘉玛和导师曾经复盘过，在维恩歌莱号的制造中，真正的顶尖难度应该是这种大规模生产所需物资和人员的组织与调配。但嘉玛需要释放出的是顶尖难度的技术，发条机关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太过简单的玩具，甚至那个人人都觉得精巧美丽的机械蝴蝶，调整飞动轨迹和形态，改变振翅频率和方式反而是最简单的一环，难的则是如何做出一对足以乱真的带着细密鳞片的翅膀。

嘉玛对于这个问题的犹豫，莱欧斯利并不意外。如果说嘉玛有着对于科研最顶级的认知，那么莱欧斯利就有着对于人心最深刻的理解，肯定或否定的回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枫丹科学院的天才，是不会想留在梅洛彼得堡的，但她作为一个新人，又有什么选择呢？

“我个人吗？”嘉玛咬住了下唇，既然梅洛彼得堡要留下她，科学院也同意了，看上去好像这就是最终结果了。“我想，从基础的工作干起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莱欧斯利温和的笑了笑，这话看似委婉却是有些冒犯了。不过他经常和这些一线研究人员打交道，知道除了科研以外，他们说话向来不会想太多，听得时候不必太过敏感。何况梅洛彼得堡的科研工作，对于嘉玛来说确实是有些基础了，这也是实话，而莱欧斯利喜欢听实话。

他低头签字，然后将公函放入了文件夹，站了起来，向嘉玛伸出了手：“嘉玛博士，你的档案我们接收了。你是枫丹科学院第一个从入职起就常驻梅洛彼得堡的研究人员，欢迎加入。”

嘉玛愣了一下，连忙握住了莱欧斯利的手。她的手纤细温暖，让莱欧斯利回想起之前她受到的不公待遇，再看眼前嘉玛无辜的双眼和笑脸，他的心有些微微发酸。他紧握了一下嘉玛的手，仿佛安抚，继而松开，说道：“对了，嘉玛博士，考虑到你的情况，你被批准可以在梅洛彼得堡进行一些前沿研究，梅洛彼得堡将对你的科研课题进行资助。”

“真的吗？”嘉玛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笑容灿烂得让莱欧斯利无端端想起了海面上的阳光。“我有好多想法呢！”

莱欧斯利点了点头：“对于优秀的人才，我们愿意给予优待。”

看着嘉玛雀跃地走出他的办公室，莱欧斯利的眼中终于染上了笑意。对于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是一颗弃子更伤心绝望的事情了，但她永远也不需要知道了。莱欧斯利看向了那只翩然落在留声机喇叭上的机械蝴蝶：“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