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姬君的书信?想来是在下打扰了姬君。方才并非有意窥探,请姬君原谅。”
看到这位从帘幕中探出身子、穿着淡鹅黄色长衣和白纱小褂的姬君,鸣音一瞬间就找到了那古朴大气但犹显稚嫩的书法的主人。
她弓下身子,将快速还原的松枝和信纸物归原主,并注意避开姬君的手,顺着对方的力道轻柔地为她掀开剩下的帘子。
因夏日炎热,此时即使人迹罕至,佛堂四周的格栅也并未完全关闭。一阵凉风袭来,就像是辉夜姬一样的姬君身上清淡的荷叶香化作了轻柔的雾,和鸣音常年熏染的荷叶香交融在一起,绵绵密密。
似乎此时此刻,内里御园唐桥下的精巧莲叶中,正绽放出一对并蒂莲。
当然,这个时候,鸣音想不出各种意义上都那么遥远的事情,只在完美无缺的微笑背后暗暗庆幸:幸好刚刚祈祷的时候没有说出与自己有关的任何身份的信息。
同时,对这位神社中的神秘女孩,她也生出一丝说不出的难过:
这么可爱的、聪明的、心有大志的女孩,也要像无数被帘幕绸纱困住的女孩一起,只能在自己一人的时候偷偷写不被允许的汉字吗?
“今日打扰姬君的祈祷了,在下告退。”
鸣音笑着示意,准备转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被人偷听到自己的小秘密的地方。
离开她,今生再也不见面,就没有人知道自己脆弱的样子了。
却意外听到了身后姬君清脆的声音:
“在神佛面前,也要如此虚伪吗?”
“不想笑的话,还是不要笑了。”
.
荣子从没见过这么假的笑。
哦,是除了自己偶尔应付明石圈佛子老爹以外的、这么假的笑。
笑是什么呢?
是母亲为自己穿上新衣时的骄傲、是阿丰投喂自己点心时的慈爱、是竹君等姐姐给自己讲故事时的开怀、是阿珠高价卖鱼后闪亮亮的汗水与成就……
也是父亲明石道人感念知名的神佛不知名的恩赐时的满足。
但都不是眼前这个看着和自己同龄的孩子的束缚之感。
几刻钟之前,在听到木地板上轻轻的脚步声后,依旧没有翻到原来两张和歌的荣子放弃了挣扎,多亏了在父亲的旧书房中她已经掌握了各种攀爬潜伏技能,于是荣子直接一个熟练的翻身打滚,藏进了神龛前供桌的帘子下。
估计是换灯油的小徒弟吧?荣子以为来者很快就会离开。
却没有想到,帘幕之外的人不是勤劳的小法师,而是不愿休息的小公子。
听着远道而来的公子对亡母的思念,想不到这就是“传说中的大贵人”的荣子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同样曾经是贵夫人却芳魂早逝的姑母,和曾经显贵煊赫但早已是一抔黄土的曾祖母。
数十年之后,她的母亲和她又会在哪里呢?
但更重要的是:
这人啥时候走啊啊啊啊啊!
阿丰和竹君还在外面等着呢救命!
恐怕就连全知全能的神明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神龛下,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孩子,正在祂的下方双膝跪地、以头抢地、五体投地,从绸布的细缝中露出一双水杏一般的大眼睛,偷看祂的参拜者的一举一动吧。
当看到自己的汉诗以一种轻松无比的姿态翩翩落下的时候,荣子觉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不苟了,赶紧出去吧!
于是就闻到了同样清雅的荷香,看见了那样虚伪苦涩的笑。
就像是本应自由欢腾的流水被困于一方死气沉沉的人造池塘;
就像是本该热烈炙热的阳光只能被囚在竹帘帷帐遮挡的内室;
就像是本能随意飞翔的蝴蝶明明已经长出了华美的幼翼,却还是用厚重的茧将自己包裹成灰扑扑的不引人注目的形状;
就像是……同样想高喊想跑跳,却只能在母亲的偶尔放纵之下,摘下那个名叫“淑女”面具的她。
太丑了。
太扭曲了。
扭曲的对方的笑容,又何尝不是被扭曲到荒诞的、自己的样子呢?
“别笑了。”
在对方连抬袖子的角度都像是被软尺测量规划出来的刻意弧度里,荣子打断了她虚伪的彬彬有礼。
她接过鸣音归还的书信,匆匆探出房间。
.
“没事没事——”拉开门帘的荣子,在鸣音征然之时先一步露出身形,对阿丰的方向打手势示意。
正在久等偷偷跑出来的小主人、焦急不安的二人也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
“多谢公子归还书信。若有失礼之处请谅解。”
看着对方从气定神闲变得有些沉默失魂的样子,荣子突然觉得,刚刚那几句无礼的讽刺又何尝不是出于对现实无能为力的自己的迁怒呢?
这只是个捡到东西并还给自己的外人,又何必苛责?
她有面具又能如何呢?就像自己不也是学会了在父亲和外人面前成为假笑女孩一样?
“对不起——”
“对不起刚刚说话唐突了您——”
两道声音同时开口。
“出言不逊的是我啊,您又为什么道歉呢?”荣子大大的眼睛扑闪,很是疑惑。
对于这个道歉,鸣音也不清楚。
但对方开口说出“不要笑”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种自己在疲惫的笑容中得到片刻解脱的感觉。
这位姬君不喜欢她虚假的笑。
她自己又何尝想这样呢?
“不知姬君可有谈兴?我身边没有仆从,不会威胁您的安全。若是您需要,我也会稍后让其他人护送您。”鸣音将自己袖中余下的祭拜的檀香送给了荣子。
在这无尘清夜和如银月色中,鸣音突然很想和这位姬君说说话,在月光的真中说说她的面具的假。(注)
“公子衣着绫罗、身披锦绣,如此富有的男子,又有什么烦恼呢?”荣子示意阿丰不要着急,疑惑地回头,看这位此时面无表情的公子。
脱离的虚假的笑,公子似乎连正常的表情都不知是什么,就像是一张被剥去劣质颜料的画纸,此时连正常的底色都无法维持。
“是啊,我有什么烦恼呢?”鸣音一再重复,渐渐露出意外的苦笑。
——不是说神佛能普度众生吗?那为什么从未做过一件恶事的母妃英年早逝?
——为什么我不能比兄弟们更加优秀?是因为我不是掌权者宠爱的孩子吗?
——为什么我仅仅因为是什么都没做过的女子,就要身为皇嗣却日日承担着所谓“罪行”有朝一日被公之于众的提心吊胆?
——为什么女子就不能做男子一样的事情,姐妹们只能沉默在深宫,而这样的痛苦,兄弟们不用提心吊胆,单单只有我承受?
——而又为什么,在这样的世道下,性别矛盾的“痛苦”却又是我出人头地的唯一救命稻草,是时代下,我作为女子难求的“幸运”?
何其可笑!
何其荒谬!!
何其不公!!!
鸣音看了一眼佛像,随即将目光继续转向荣子,笑着笑着,笑出了压抑多年的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位陌生的姬君哭泣。
可能是太久了吧。
太久太久,久到年迈的乳母以为她适应了如今的身份、久到舅舅和祖母都仰仗着她皇子的身份、久到兄弟们都认为她是最合格的“绿叶”、久到内里的大大小小、上上下下都认为她的“笑容”是与生俱来、是理所当然。
久到今日,她终于听到了那一句:“不用笑了。”
.
一阵荷香气袭来。
虽然是在明石这个平等地看不起所有“外地人”的京都贵族懒得提及的地方,姬君身上的香气却与她在内里闻到的最为名贵的熏香别无二致。
鸣音模糊的眼前出现了一块沾染荷叶熏香的手帕。
“擦擦吧。”荣子轻言细语。
“刚刚你笑得像是在哭,看起来就苦苦的。”
“现在哭出来,反而舒服多了是不是?”
这一刻,荣子的温柔是真的。
不知不觉间,她也脱下了平素对着父亲戴上的名为“小淑女”的假面,此时的柔和,就是她心中满溢的丰沛温情。
月也温柔,风也寂静。
半开的竹帘旁,鸣音坐在一片素影里,在荣子瑶波一样的目光中落下了弘徽殿宴会之后再也没有落下的泪。
“今夜真美啊。”鸣音觉得这个偏僻神社的夜色胜于百花盛开的内里。
“今夏不知夜何处,宫家有花佛有月。”
“佛在人心月在空,纵使暂暗毋烦忧。”
荣子迅速对答。
即使烦忧之事无穷无尽,在这个只有我和你这个不知名姓的贵族郎君的夏夜,我也希望你和我能够多一些快乐。
“哭完了吗?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在阿丰和竹君的睁大眼睛保护下,荣子拉着哭完之后依旧捏着她的手帕沉默的鸣音跑出了小佛堂,扒拉开侧门旁边的杂草,来到了一道被遮掩住的残破柴门前。
“看啊!”这是荣子昨晚探索地图时新发现的探索点。
鸣音学着跃跃欲试的荣子,头挨着头,趴在了木门破旧的门缝间。
旧到腐朽的门框之外,成群的流萤在野外的夜幕中变成了上下飞舞的星星点点。它们此时不再是贵人团扇下的野趣,而是本就肆意生长的自然生灵,即使没有所谓“风雅”的诗酒相和,也簇拥着野草遍生的池塘中的月轮,舞着自由欢快的生命力。
“真美啊——”鸣音失神赞叹。
“夜来萤光照,辗转到黎明。”(注)
这比内里那些被父皇赏玩的女御公主们偶尔赏玩的星星萤火更加美丽。
“流萤光未灭,乐趣终不消。”
“希望公子之后,想到今天的美丽,能笑一笑。”
会的,怎么不会呢?
腐朽的门框边,鸣音露出了新的笑容。
有了这样的女孩费心让我展颜,我又怎么能拂了你稚嫩却真挚的心意呢?
我今见君明月光,从此良辰不敢忘。
注:
“无尘清夜和如银月色”改变自苏轼《行香子》:“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夜来萤光照,辗转到黎明。”出自《古今和歌集》:“白日鸣蝉树,终朝不住声。夜来萤光照,辗转到黎明。”
【原创诗歌】
“今夏不知夜何处,宫家有花佛有月。”
鸣音对荣子的话,在遥远的内里有鲜花,在明石的佛像前有月亮。
月亮双关啦,既是月亮,又是荣子。
后半句灵感来源于《更级日记》:“宫家花儿吾家春”。
“佛在人心月在空,纵使暂暗毋烦忧。”
荣子对答和歌。
即使烦忧之事无穷无尽,在这个只有我和你这个不知名姓的贵族郎君的夏夜,我也希望你和我能够多一些快乐。
“流萤光未灭,乐趣终不消。”
荣子对鸣音的美好祝愿。
“我今见君明月光,从此良辰不敢忘。”
如正文所说:在鸣音的心里,荣是第一个撕开她面具的人,让她停止了疲惫的笑容,还逗她开心。
有了这样的女孩费心让她展颜,她又怎么能拂了这稚嫩却真挚的心意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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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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