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悄然流逝,时局变动的星火在不断蔓延。从工人罢工到农民聚众起事,四川德阳、陕西保安、吉林舒兰、滇西各地……越来越多的底层人民在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上海这座大城市,即便因为各方势力在此互相制衡而相对安定,但外省传来的消息和潜藏的暗涛汹涌,仍让此处人心惶惶。
时局不定,外来流亡者也为上海的安全带来隐患。许三多每每出门,史今都会叮嘱他多加小心,在外切莫露财,以防宵小。
然而这一天,许三多刚从佛学院出来,便忽然有人从背后冲过来,狠狠撞了下他。许三多一个踉跄,定睛一看,却见一个衣衫褴褛、十一二岁的孩子拔腿狂奔,手里正攥着许三多的钱袋,他边跑边回头看,满是污垢的小脸上,神情畏惧而慌张。
是逃难过来的流民小孩……许三多脚步钉在那里,竟不知该不该追,心里想着这孩子也许很多天没吃东西了、衣服也如此破烂,抢到自己的钱,也许还能买点衣食,而自己虽然生活清贫,但总好过这些难民,丢了钱挨顿训也罢,让这些孩子吃上饭更重要……
“——愣着干嘛啊!”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下许三多的头,那声音熟悉又满是恼火和无奈,许三多抬头一看,却见高城几个大步追上去抓住那孩子,那孩子吓得挣扎着要踹高城,却被高城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根本挣不开。
许三多怕高城揍那孩子,正想上前劝解,却远远看见高城对那孩子说了什么,那孩子愣住,接着高城便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钱币放在孩子手中,也松开了对那孩子的钳制。那孩子满面通红似是羞愧,半晌之后对高城说了句话,高城点点头,那孩子交还了许三多的钱袋,低着头跑远了。
高城吐了口气,大步走回许三多身边,一把将钱袋丢到许三多手上:“你这笨蛋,钱丢了也不追,当自己是百万富翁不愁钱用啊?”
“不是。我……”许三多有些害怕地缩缩脖子,虽然知道高城人不坏,可其身材高大,虎目之上又时常皱起眉头,让人望而生畏,“我、我想他可能需要钱买些东西吃,所以……”
高城两手叉腰,挑眉道:“所以你就纵容他的偷盗行为?”
许三多低头。
“你随他把钱偷走,是解了他一时之忧,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得逞后,偷窃就会逐渐成为习惯。”高城俯下身,盯着许三多低垂的眼,“劫富济贫也就罢了,可他的偷窃是不分对象的。今天是你这样本就清贫的人,明天可能就会换成同样生活窘迫的人。而且,说不定他偷走的还是别人家救命急用的钱,到时候被偷的人该找谁论理?而那孩子这样一直偷窃下去,要是有一天被别人抓住往死里揍,或者送官法办,再或是因为偷窃争执而杀了人……你觉得你今天这样的纵容,真是对他好么?”
许三多怔住,将高城所说一思量,想到自己差点儿为那孩子种下一份“恶因”,不禁心头一凉:“高城大哥……我,我错了。”
见许三多咬着唇,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高城本还大着嗓门儿训斥,却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量:“咳,总之,是个人,好手好脚的,再怎么也找得到谋生的法子,可绝不能去干那些龌龊勾当。”
许三多小声道:“可他看起来年纪那么小……”
“你以为你又能比人家大多少?”高城两眼一瞪,“你不也一样,还是小孩儿就开始帮寺里做活儿。这年头,年纪小就该偷该抢顺理成章啦?”
许三多哑然。
“得了,甭操心了。”高城见许三多情绪低落的样子,习惯性一把拍在他背上,却因手劲儿太大,差点把许三多拍个踉跄,“我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去买吃的,告诉他要是他愿意,明早可以到码头来找我,我介绍活计给他。”
许三多惊讶地睁大了眼,愣了半晌,忽而笑了:“……高城大哥,你人真好。”
“去!尽拍我马屁。”高城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梗着脖子硬声硬气道,“反正我就认一个理儿——堂堂正正作人,正正经经做事儿!”
望着男人高大的背影和僵硬的肩线,许三多忍不住捂着嘴,轻笑出声。
……高城大哥,果然是个好人呢。
“笑,还笑!”高城虎着脸转过身,耳根可疑地泛红,他一把拎起许三多,毫不费劲儿地将少年倒扛在肩上,“信不信老子甩晕你?”
“别,别,高大哥,我……我没笑你,真没!”许三多被逗得再也憋不住,真笑出了声来。
“还说没笑,嗯?”高城也忍不住勾起唇角,扛着许三多大步朝前走,时不时地颠动下肩膀,便听到许三多的笑声传来,如暖风阵阵,让他脚下步子似乎也轻快了许多。
二人这么一路笑闹着朝云沙寺方向前行,可没走出多远,便看见一辆黑色军车停在转角一棵老树下,枯黄的树叶零零落落铺在车顶,显然已是等了一些时候。
高城停下脚步,眯着眼打量。许三多被高城倒扛在肩上,只觉得气氛忽然沉默了下来,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连忙想要撑起身来看。
车门缓缓开了,黑色军靴踏出,袁朗一身军装风尘仆仆还未更换,他摘下皮质手套,帽檐下锐利的视线直视过来。高城眯着眸子,挺直背脊与其对视,按住许三多的手紧了紧。
袁朗盯着高城,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然后停在高城对面,伸出手:“我来接三多,麻烦将他还给我。”
“还给你?”高城按着挣扎的许三多,挑衅地看着袁朗,“三多是人,不是你的所有物,什么叫‘还给你’?”他就是看不惯这个军阀霸道的作风,以为自己有钱有势就可以随意掌控许三多这样柔顺老实的孩子么。
袁朗危险地眯了眯眼,冷声道:“那么,也许我该说——我以哥哥的身份,要求你把我弟弟还给我。”
这回轮到高城愣住,他只知道许三多认识这军阀,却没料到……高城急忙将许三多放下来,完全无法置信:“他是你哥?!”
“不是亲哥哥,是我认的哥哥。”许三多站稳步子,整了整衣服,向高城解释。
“就算认的也好歹是哥哥,沾亲带故。”袁朗不着痕迹地将许三多拉到自己身边,语带讽刺道,“我和三多约定过,我在上海的时候,便由我来接他放学,今日来了却不见人影,还不知是被人劫走了。”
“不是劫走。”许三多大为尴尬,连忙向袁朗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
听完许三多的解释,袁朗看了高城一眼,揽住许三多的肩:“原来如此,那我代三多谢谢你了啊。”
说是谢谢,可高城怎么听怎么觉得刺耳,心里暗自腹诽什么叫“我代三多”,你是他谁啊,不就是认的哥哥么,那口气跟谁家的正室太太向偏房小妾示威似的,得瑟啥啊,不就比我先认识许三多吗,改明儿我让许三多也认我作哥哥,气不死你!
“三多,我们要走了。跟高大哥说谢谢了么?”袁朗宠溺地揉了揉许三多短短的发荏,俨然在高城与他二人之间划出一条界线,分隔出谁是‘外人’。
“谢谢高大哥。”搞不清楚状况的许三多呆呆道了谢,便被袁朗握住手,牵着上了车,扬长而去。
高城在原地愣了半晌,最后愤然骂了句:“你大爷的军阀!”
……
却说袁朗从高城手里成功‘劫’走许三多,心情好了不少,把着方向盘一边注意路况一边向身旁的人道:“我今天刚回上海就来找你。最近还好么?”
“嗯。”许三多轻声应了,“倒是袁朗哥哥你……这几天都在传,说你们前些日子引奉军入关,劫走大批直系军火。”说着,咬了咬唇,“……我、我很担心你们。”
袁朗看了许三多一眼,声音带上轻快的笑意:“是担心‘你们’还是‘你’啊?”
许三多脸上一红,咬着唇不说话。
袁朗朗声大笑,待到瞧见许三多红着脸瞪自己,这才勾着唇角递给许三多一本书刊:“礼物。”
“觉社丛书?”许三多接过来一看,“……觉社……”猛然睁大了眼,“——太虚大师?!”
“不错。”袁朗唇角勾着笑意,颔首,“这是第一期,还未正式面世,出版局的友人赠了两本给家母,我回来看到了便立刻想起给你一本。喜欢么?”
许三多呆愣着说不出话来——太虚大师,生于光绪十五年,乃四海闻名一代高僧,民国七年从日本考察归国,在上海与陈元白、章太炎、王一亭诸位名士创立“觉社”,竟不知他们这么快便要出版所属佛教刊物。
许三多怔怔翻开第一页,便见卷首写着:“……人间何世?亚非美欧洲诸强国,皆已卷入战祸……铁弹纷射,火焰横飞,赤血成海,白骨参天……当此事变繁剧,思潮复杂之世……应宏纲异道,普悟迷情,非以徒厌世间,独求解脱也……应使不害他之精神融彻于民主、共产、科学,则安乐之利斯得……”文中苦心劝解,倡导佛门弟子当此乱世绝不可苟生偷活、醉生梦死、乃至欺人盗名、或厌世弃世只求自己解脱,需以佛教“自觉觉人,自利利他,自度度人”的大乘精神,返身入世,勇于承担起救国救民之重担。
袁朗开着车,感觉到身边的少年逐渐安静下来,认真地读着这本即将问世的佛学刊物。余光瞟去,见少年稚嫩的侧脸满是专注和思考,袁朗不觉心情也变得更加平和宁静……也许,这就是许三多吸引人的地方——他长得不算好看,头脑似乎也不够精明,可在他身边,却能让人逐渐沉静,心绪宁和,时间也仿佛变得悠长而温柔……也许,这正是身为杀伐决断的军人,最为贪恋的港湾……
临近云沙寺,袁朗像往常那样将车停在角落树下,伸手摸摸许三多的头:“别着急,回去慢慢看,这本书已经归你了。”
“谢谢袁朗哥哥。”许三多小心地将书放好。
袁朗侧过身面向许三多,手搭在椅背上:“想见见太虚大师么?”
许三多惊得抬头。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找人帮忙引见。”袁朗笑着打量许三多目瞪口呆的样子。
许三多呆了半晌,苦笑了下:“还是不用了。”
“不想见太虚大师么?”袁朗微讶。
“不是……是我觉得,现在的我……还不够资格拜访太虚大师。”许三多望向袁朗,眸中澄澈,“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更加努力地学习、更加努力地将自己变成更好的人、也要更加努力地思考自己将来的方向……那么多人想见太虚大师却见不到,我不希望让大师觉得我本身不够好、只是依靠别人的关系才去拜访他,所以……等到我真正成为一个能与太虚大师面对面的合格的佛弟子,若是有缘,自会相见吧。”
许三多说完,却见袁朗静静注视着他,良久未曾说话。
“袁朗哥哥?”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许三多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禁轻声唤袁朗。
“三多……”半晌之后,袁朗微微勾起唇角,“……真是个好孩子啊。”
许三多张了张口,直觉又想反驳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可看见袁朗那样安静地注视着自己,心里有个地方却逐渐变得发烫,暖着胸口,却热了脸颊。
温热的呼吸贴近,是袁朗俯身过来,那双深邃的眸子直直看进许三多慌张的眼中。
“三多……”
“嗯、嗯?”
“等到你不是孩子的时候……”
“什、什么?”
袁朗顿住,深深看了许三多半晌,看着少年脸上越来越红,忽而笑了,大掌宠溺地揉乱许三多的发荏。
“没什么。”袁朗退开,重新坐正,故意逗他道,“小孩子不懂的,等你长大了才会明白。”
不出所料,许三多果然鼓着腮帮子就开始用袁朗都能背出来的那些话作为反驳。袁朗不禁笑得更厉害了。
轻风吹过,枯叶离开树梢,铺遍一地金黄。那些纷纷坠落的叶子,如翩然逝去的蝴蝶,在窗外缓缓起舞,掩去了车里笑闹的二人那不知不觉间漫出的亲昵与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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